珠海特区报:扣着人生经验和思想写作

符 力

时隔13年,我的第二本诗集《故乡千万里》出来了。

两本诗集的面世时间,都是9月。这个月份也是我2018年从海南来北京工作的时间。北京六年,我的诗歌有了一些变化,题材、立意、语言,都有变化。题材和立意的变化,出于我越来越执著地扣着自己的人生经历、体验、感受和思想去写作的原因,也是视野和认识并不搁浅在过去的原因;语言的变化,在于我认识到理想的文艺表达应该是通人性的,也在于我加深了对语言的自然、朴实之可贵的理解,看重对叙述、描写等最基本、最常见的表达方式的使用,以及对断句、节奏和声韵等语言技巧的处理,对一首诗的整体性和完成度的把握,对汉语之美的偏爱……这些变化,着落在集子里的139首诗作中。这些诗,像我亲手砌就的墙体,基本立住了,却不尽如我意——用白话文写新诗,这本身就是开创性、探索性难度都很大的挑战。

最近几年,我写得很少,并非写不动了,而是我渐渐到了这样的时候:有话可说,才进入写作,写一首是一首,反之,则让自己安静,不勉强堆砌那些跟人生不沾边的文字。事实上,我每天都有很多话想说,因为我每天都受到很多事情的刺激,这些事情,小到有人总是把洗手台弄得水渍四散而忘了拭擦,大到列强以现代文明的谎言遮掩野蛮掠夺的行径而不顾弱国的存亡,都会让我想说出提醒的话、愤怒的话、同情的话、怜悯的话、无奈的话、悲凉的话……但是,那样做,基本上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反而让自己感到身生为人相当无聊,甚至相当可悲、可笑。

与诗集同名的这首《故乡千万里》,写于2008年10月26日,记录了我对转型时期的乡村现状的观察和感想。在上大学那年,我的户口从乡村迁移到城镇,而我仍是乡村的孩子,我的父母至今生活在那里,我不可能割断与乡村的血脉联系,也不可能无视乡村的存亡,毕竟,那是我今生今世的根源所在。因此,我的诗行里,抹不去乡村的草木枯荣、人事代谢和古今往来,也少不了对城市生活的抚触与感觉,以及对广阔的外部世界的注视与沉思。贴着现实生活和个体身心诚实创作出来的诗篇。

诗歌是文学的一个盒子,没有人规定这个盒子必须造成什么形状,也没有人规定这盒子必须装载什么事物。上述的这类诗作,应合了里尔克所说的“诗即经验”。

诗歌需要表达思想感情,而思想感情一旦脱离现实人生的经历、经验,也就是脱离诗歌里的思想的来源、思想的依托,被凭空抒写,就难免因虚伪造作而遭到抛弃。因此,能不能贴着个体身心去创作,很重要,其核心指向“真诚”,这一点,可能延续了几千年来人们对诗歌这种最早出现的文学形式的理解,也说明,人们对诗歌的要求基本不变,人们认为诗歌是一种高贵的文学式样,所看重的,可能就在于诗歌之纯,也在于诗歌之真。

在人生这个层面上,诗歌不论纯真、高贵到什么程度,都是外部事物,是用来提升人生质量的。人们对诗歌的各种特质的看重,其底层逻辑,都反映了人性的需要。譬如,西南人喜欢吃麻辣,最重要的,不是花椒、海椒本身多么可贵,而是麻辣吻合了西南人的口味嗜好,也满足了那里的人们的身体需要。

好的作家、诗人都深谙此理:语言表达准确、新奇,无懈可击,才会激发强大的阅读吸引力,反之,话语可疑,必将导致读者失去仅有的耐心。然而,我们的诗歌教育和诗歌理论,只谈诗,而不谈人,没有从人性的需要去考虑问题,却总是从诗歌文本出发要求语言表达准确、清晰、集中、突出、尖锐、锋利、生动、传神……

在诗文的阅读和理解上,人性表现出来的特点有不少,例如,写得平白无味,不受欢迎;写得艰深晦涩,也必然遭到冷落。这些很简单,不必赘述。中国古人倾向于通过“感悟”这一途径,去消化知识,修炼智慧。对应到文学表达上面,通篇议论、杂谈,一个劲地灌输,剥夺了读者想象、思考和追问的兴趣,只剩下被动接受的份,是拙劣的表达。从这个角度去想,就容易理解几千年来中国诗词为什么不是以表达哲理思考和批判意识为主的,而是以叙事、抒情为主了,也有可能明白——智慧的人,一般都比较松弛,有趣,不会自以为是,他们言谈节制,是有所修为与涵养,而不是真的缺乏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

关于诗歌的文学性、艺术性的标准或者要求,本质上反映的,都是人性的需要。我希望自己的诗歌写作,符合读者的需要,不挑战读者的好恶。当然,这里面反映了写作的功利性,所以,我应该把符合人性需要与迎合读者口味区分开来,不能在势利目的里迷失自己。我还要告诉自己:诗歌写什么,怎么写,是小问题。写诗歌,还是写小说、散文,也是小问题,读者能从你的文学作品里挖掘到什么才是大问题,也就是,一个作家、诗人为读者提供什么,贡献什么,才是写作的大问题。

符力 1970年代生于海南万宁,《诗刊》社编辑、中国诗歌学会副秘书长。著有诗集《奔跑的青草》《故乡千万里》。文学评论刊于《当代作家评论》《诗探索》《星星(诗歌理论)》。曾获2012-2013年度“海南文学双年奖(新人奖)”。

来源:珠海特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