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尺肠弄

江泽涵

我的村庄,巴掌之地,栖着五百余户。外乡人倘路径,难免心生异样。

对,没有院落!乡下房子没院子是少见的。老街将村庄划为二,两边民居十有九竟不带院子,前后门开启即为过道;余下也未多幸,由多家共用一个杂院;真正独门院的,屈指可数。

洗晒都是问题,遑论做手工副业,有两间房子的,硬生将其一改成工房。

父母辈多的是同胞五六人,地紧人密,一套房二十平,门面窄浅,饭厅又是客厅,还直连着卧室。三四代人挤在一起,伸手抬脚,磕桌碰墙。

院子可以小,但要有,一院之内,乾坤日月。这是每一个村人的祈愿。

屋子袖珍,无意间成就一景。房前屋后是可供二人擦肩过的弄堂,因靠左右屋墙构成,村人惯称为“墙弄”。若在雨停时分,穿行其间,肩膀不免受瓦檐滴水之苦,以“寸尺”形容不为过,凌空俯视,楚汉纵横,九曲回肠。乡音的“墙”与“肠”同发“qiáng”音,我们年轻人一度误解是“肠弄”,竟不失贴切。

老街的中段,那个栽着七八株雷竹的肠弄口,拐进去,就是外婆家了。外婆是个能干的,在她手上主屋增加到了三间,没几年,又买下了屋前的全部宅基地,灶间、柴房、鸡圈,先后垒起,中间依然是一米肠弄。

人流量最高的肠弄要数这条了,一端连着老街,一端下去就是溪坑,淘洗妇人络绎不绝;溪上架着一座独木桥,岸上是中巴车招呼站,柏油路对面就是前山。

此道捷径,风和日丽且罢,那日偏逢绵雨,压抑了心境,时不时有人过,还来打招呼,更嫌嘈杂。

“你每天不烦吗?”我问。

“没关系。”外婆笑着说。

“你可以封起一端来。”

“那是路!”一向沉稳的外婆炸了似的,“我要给封了,你们都得给人咒。村里吵架常有,可就算干上一架,也没去堵人路的。”

外婆讲起故事:长辫子朝代,有两大户邻居,一当地经商,一在京做官。两座宅子间本留有一条小弄,后来商家扩建变着法占用,公堂上纠纷难决,官家就写信求告京里的家主。家主回信,邻里当谦让,让他三尺。商家得知后,十分惭愧,也让出来三尺。这巷子不光给两家人用,乡邻们也可自由通行。

当时我年幼,外婆只挑了核心来说。多年后才知这是桐城“六尺巷”的故事,商家姓吴,官家姓张,家主就是康熙年间大学士张英。他在信中题《让墙诗》:“千里来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未想成就了一条惠众数百年的路。路当然是走出来的,有时也是让出来的。

我偶尔回村,总去钻各条肠弄,深处充斥着熟悉的陌生。

风儿回旋,撼着那些年份久远的门与窗,这每一门窗之后又藏着多少辛酸,多少艰忍。

六尺巷,和谐文化的一种代表,此间肠弄,亦是潜隐民间的又一脉,世人总能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大道同归。

寸尺肠弄,并不逼仄;拐弯抹角,也四通八达。

来源:云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