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日报:野橘子纪事

江泽涵

幼时一日,我游经一块柴山,当口刺藤纵横,目光好奇地穿了进去,凹里窝着两株精瘦的树,枝头垂满比鹌鹑蛋大点的翠油果,橘子!

正此时,一老妇顺阶而下,她腰缚笸箩,肩扛一柄小锄,常年翻山钻林采撅药草。我依她脸盘取诨名“磨刀石”。

近了,那深陷的眸子愈发森冷。她屋前宽敞,我们常去玩耍,她见着就喝骂,有一回手中正端着碗花生壳,竟直直泼了过来。

上个十年苦呀,别家开饭了,她还拿着淘米篓挨家借米。理解她的人是这番说法。

“这刺蜇着,很痛,哇啊;那是野橘子,酸得要命,吃一个——”她噘起上下唇,一口凹迭的黄牙,曲着手指晃,“牙齿全死掉了!”

她想我怕“死”,其实已懂,是指牙根受了刺激,嚼豆腐都同磕石头,过些日自会消退的。

我扭头上山;她径自下山。

回时,我不禁望向那一杈杈青橘,喉头叽咕,顿时矮下身,贴着地面匍匐,我手脚灵小,只被扎了两下就到橘树前了,怎奈够不着,于是扯了一根比我高的柴棒,连捅带打,得了好大一捧。

橘皮老厚硬了。我将指甲嵌入,上钩,迸出霸道的芬芳;皮一点点抠掉,黏乎乎,湿漉漉。一口咬下,龇牙咧嘴,一咬便成渣,无一丝橘肉。

“这东西你都吃得下!”奶奶嗅着橘皮开裂时的气劲,酥了整条胳膊。我将鲜橘对切,放几颗糖精泡水喝,真解馋!活脱脱旧岁版的柠檬茶呀。

奶奶昨晚上楼发现一只大老鼠已药死多日,橘汁正能除味;剩下的晒干储藏,过年烧菜用,也能泡茶清润。听了这许多妙用,我当即重返柴山。

几日后的晌午,弄堂一阵急促的脚踏声。是磨刀石,她操着一根柴棒,棒头附着已干结的树叶青浆。“是不是你孙子,偷光了我的橘子!”

奶奶心下了然:“他打的那是野橘子,怎么能说是你的——偷你的?”

“我引了十条刺藤圈的,每年扑进去修剪,不然能结这么多?”她喉咙明显咽了一下,“我问过收药材的,说晒干了给我八角一斤呢!”

“树不是你的,天降的野树;柴山更不是你的,主人七年都没回来过。”

“你!”磨刀石转过棒头,指指奶奶,指指我,再说不上什么。

三天后,她大刀阔斧,斩藤砍柴,把那两株橘树移栽到了自家田里,可惜没活成。

自那,狭路相逢,眼神即剜刀。我可不怂,骂过她祖宗,踢断过她的鸡冠花。梁子本小,怨却愈深了。直到我十几岁,她看我依然透着诡异。

光阴又廿年,在磨刀石的老屋前,再次撞个正着。她的脸盘竟长了肉,显鹅蛋形了。

我一时踌躇。她笑眯着打量我,渐渐地,“哦——”立时开了话匣,连珠炮似的。不觉间,我也松了心神。

苍古的八仙桌上,各色糖果糕饼,是村里发的。她一个劲招呼我吃。说着,她眼角噙上了浅浊的泪花:“老保又加了点,不愁啰。”最令她宽慰的是孙辈们,“不说能干,图个勤恳,心好。”

我和她都未提旧时野橘子之争,然当真恍如隔世。

来源:云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