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江晚报:乌桕多情醉秋天

梁惠娣

我的家乡在南方粤西的小山村。南方的秋天没有唐朝诗人杜牧诗中“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叶似火,自然也看不到伟人笔下“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景观。但南方却有“乌桕赤于枫”的乌桕树,给家乡的秋冬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北方的枫树与南方的乌桕树就像亲密无间的好友,它们常常同时被人们提及。宋代诗人杨万里就在《秋山》中写道:“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请孤松掩醉容。”在这首诗中,诗人从色彩角度写秋季美景。诗人用拟人手法,把“乌桕”写成“老染工”,把“小枫”写成“偷天酒”的淘气小孩,生动地描绘了一幅红彤彤的金秋风光图。明末清初文学家李渔在他的传世名篇《闲情偶寄》中也特意将枫树和乌桕树放在一起作了描述,他的《枫桕》一文中有这样的句子:“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

小时候,在我家乡的小山村里随处可见乌桕树。它们伫立在村前村后的山坡上、田野上、村道上,成为乡村随笔中一个重重的感叹号。乌桕树的叶子在一年中充满变化,丰富多彩。

初春的乌桕树仍是光秃秃的,枝桠裸露,萧条,很是后知后觉,就像素描画中寥寥几笔勾勒的线条。直到暮春,才从枝条顶尖冒出粉红的嫩芽,稚嫩得可爱,像每一个嫩芽上都跳动着活泼的生命。慢慢地嫩红嫩红的叶子就拼了命地变绿,先是浅绿,然后是青绿,最后是碧绿。

夏天的乌桕树就像打着一把碧绿蓊郁的大伞,撑开一片绿荫,撒下无限惬意。小时候的夏天,我在田野上放牛。让黄牛在广阔的田野上自由自在地吃草,我靠在一棵乌桕树浓荫的大伞下,看书,看天空,幻想,又或什么也不干,只静静地发呆。那时,湛蓝的天空,空旷的田野,绿茵茵的草地,绿油油的稻田,碧绿青翠的乌桕树,组成一幅充满写意的水墨画。

秋天来临的时候,乌桕树却是另一番景象。在萧萧的秋风中,乌桕树的叶子更是变得色彩斑斓,它慢慢地由碧绿变淡黄,由淡黄变成金黄,再变成桔红、猩红、鲜红、紫红。秋天田野上一片苍茫灰赭的底色中,乌桕树擎撑起一树火把一样的红叶,红彤彤的一片,染红了一片天空,成了山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火红的乌桕树让秋天多了几分娇娆,几分诗意。在我的记忆中,山村秋天的天空总是那么高远,一碧如洗,秋草灰黄,远山如黛,一片苍茫悠远的背景下,唯独一棵棵乌桕树熊熊地燃烧着。它光滑火红的叶子如百万小红旗飒飒飘舞于秋风中。展眼望去,蓝天、灰草、红叶乌桕,构成一幅绚丽绝美的秋景油画。而我的奶奶,就坐在这幅油画里,平和,恬淡,静好。如今再回去,那幅秋天的油画还在,只是我的奶奶已不在了。奶奶活在了我的怀念里。

到了冬天,乌桕树多情地给大地寄出明信片,满树的红叶簌簌地从树上飘落下来,像蝴蝶漫天飞舞,那情景,让人如坠幻梦。冬天的乌桕树还会结出一树像白梅花一样的乌桕果,那是乌桕树生命的升华。关于乌桕树的果实,《陆深集》中作了具体的描述:“饶、信之间多乌桕,冬月叶落结子。放蜡每颗作十字裂,一丛数柯,望之若梅花初绽,远近成林,直可画也。”乌桕树白珍珠一般的果实,容易被人误为梅花,古人就有“偶看桕树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的诗句。元代山水田园诗人黄镇成的《东阳道中》也写到了乌桕果:“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无独有偶,现代作家郁达夫在《江南的冬景》中也如此描述过:“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于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细细品读这些句子,委实有趣。在明净的蓝天下,乌桕树带着一颗结果的心走向冬天的更深处。

念书的时候,我在乌桕树下看书,常常喜欢捡紫红的乌桕叶夹进书页里当书签。青春懵懂时期,陷进了美丽的初恋,喜欢上那个“高帅白”的男孩,书信来往,常常在信纸中放进一片乌桕叶,代表萌动的爱意。

工作后,我曾在一个小镇里当小学教师。我办公室的窗前,是一片田野,田野上伫立着一棵乌桕树。那棵乌桕树,随着季节的变换,由绿变黄,由黄变红,由红变紫,五彩斑斓地缤纷着我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它像一个静默睿智的禅者,陪伴我走过十年拼搏时光。在去年寒冬时节,一纸调令飘来,我要离开小镇到远方了。临走的前一天,我独自徘徊在乌桕树下。西风吹过,赤叶纷纷飘飞,若群蝶起舞,地上铺满红的紫的叶子,极尽旖旎。我折了一根乌桕枝,跟这棵陪伴了我十年的乌桕树告别。现在,那根枝叶已干枯的乌桕枝,依然插在我书桌上的瓷瓶里。

印象中,乌桕树就像女人,一袭红衣红裙下,隐藏着的是火红滚烫的心。静夜读书,才发现我的想法与前人不谋而合。乌桕总是与女人有关,与相思有关。南朝乐府《西洲曲》有:“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聊斋·绿衣女》有:“树上乌桕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谢榛《远别曲》曰:“阿郎几载客三秦,好忆侬家汉水滨。门外两株乌桕树,叮咛说向寄书人。”灯下读乌桕诗,我想起了家乡那些勤劳善良像乌桕树一样默默无闻的村妇们。

多情的乌桕沉醉了秋天。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一棵棵乌桕树一直在燃烧,仿佛燃烧了千年。如今,远离家乡的我,乌桕树下的美好记忆长留梦中,成为我对故土深情无限的眷恋……

来源:湛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