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日报:与乡人谈心

李晓

回到老家村子那天,蚕丝一样的细雨,乳母一般温柔浸润着秋天的大地。我坐在山梁上,俯瞰山下烟雨朦胧中波光粼粼的水库,它俨如大地上深蓝的眼珠。

村人老程家的柴火灶里,噼噼啪啪燃着老树木疙瘩,老程家用地道的农家菜招待我和10多个乡人。老程对我感叹,你回来一趟就少一趟,今后你老了还拄着拐杖回来吗?

酒后微醺,一个乡人建议说,平时聚聚也很难,今天敞开心扉好好聊一聊。众人响应,连声说好。

村人吴大毛首先对我发问,你是你们同龄人中最早从村里出去工作的人,30多年过去了,为啥在单位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干事,没得到升迁?

脊背后耸起一个肉瘤的吴大毛,我也曾问他过一个问题,你脊背为啥成了那样子?吴大毛诚实地回答,长年肩挑背扛下重体力,把脊背压迫得变了形。看到像吴大毛这样的老乡们,走路也如弯弓,匍匐着身子向大地深处缓缓前行,到最后,他们真正把身子交给泥土,无声无息地长眠。

吴大毛的这个问题挺尖锐的,红着脸膛的乡人们对这个问题也颇感兴趣,我得老实回答。

我说,村里对我期待最大的,是我那去世的堂伯。堂伯生前给我预制的人生规划是,30岁前当上乡长,40岁挺进到城里机关任职,到后来,这些都成为堂伯永远的遗憾。所以我现在回去到堂伯坟前祭拜,摆上酒,轻声喊他,伯啊,我们叔侄俩一起好好喝上一杯吧。至于我为啥没实现堂伯的愿景,是因为我这个人常心事重重,性格也很怯懦,我给自己的人生定了一个位,就适合写点小文字而已。

乡人们对我的这个回答较为满意。吴大毛说,你说得确实还是有道理,你平时看起来忧忧戚戚的,总像欠人家钱的样子。我点头,钱我倒是不欠,就欠堂伯这些人的厚望。

村人老侯,是一个裁缝,平时乡人喊他侯裁缝,他喜欢看古今小说。侯裁缝提问,我看你平时把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转在老乡微信群里,有些东西我们也看不大明白,你有没有准备写个像《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那样的大东西出来,或者至少像莫言那样写出一个《红高粱》来,也给村里的老乡们撑撑脸面。

侯裁缝提的这个问题,我回答得有些结结巴巴。我说,抱歉,我没那能耐,就只能写些像村子里那些草、树、石头、水井、烟囱、镰刀的普通东西,自己图个心里愉快。

侯裁缝叹息了一声说,哎,确实有些为难你了。在场乡人们纷纷说,侯裁缝,你不要给他压力,他想写啥就写啥,我们也没指望他凭写文章就把村里名气打出去,该种地就种地,该发财就发财。

我对乡人们的大度和理解,起身鞠躬感谢。

村人严老板是搞建筑开发的,是村里最有钱的人,平时一些村里人的饭局,大都是他请客。严老板问我,你一年写文章到底能挣多少钱?

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触及现实。

我喝了一口茶压住心里的慌乱,实在是没底气回答这个问题。但我得回答,感谢老乡们平时对我这个小文化人的善待关照。

我说写一篇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按照常规稿酬,一篇文章可以买上五六斤猪肉,一年算下来,大致可以买上三四头生猪。

严老板呵呵而笑,他挥舞着肉嘟嘟的大手说,哎呀,你一年辛辛苦苦写下来,还不如村里一个种地卖菜的收入,确实划不算。严老板沉吟后说,这样吧,我现在差个秘书,你跟着我,一年给你开上十万八万的工资,到时也给我写个传记啥的,如何?

乡人们随即附和,好哎好哎,严老板你没啥文化,只上了小学三年级,身边是该有个有文化的人。

“这个,这个,等我退休后再说。”我嗫嚅着回答。我俗人一个,也爱钱,也想财源滚滚来,但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严老板,我感觉与他很难相处。我这个人平时看起来似乎软弱,但其实一些性格的侧面如礁石潜伏在海水之下。我这样说,其实是拒绝了严老板。想起他有年买了一辆豪车,在村里公路上如开飞机般趾高气扬,我在心里对他还是有些抵触,跟他的气场不在一块儿,或许我也是带着轻微嫉妒心理。不过我对严老板还是有好感的,那年他捐款100万元给村里修了5公里路。

我还回答了乡人们关于地球气候变化、城市邻里关系、如何养生、治疗痛风小单方等等问题。这天晚上的乡人聚会,很是让我畅快,我与他们真正做到了促膝谈心,也让心里一些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老家土地里生长的漫漫根须,把我们这些村里乡人的一辈子,难分难舍地缠绕在一根老藤上,让我时常在睡梦里,赤足奔跑在乡土大地上。

来源:云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