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栋
车疾驶到村口,摘下耳机,我想听听故乡的声音。
我想听屋后树上的鸟鸣啾啾,屋前鸡鸣狗吠,村道羊咩牛哞。还有猪圈里的哼哼,厨灶里火光中的“毕毕剥剥”。我想听晚秋稻田里镰刀划过禾秆,打禾机滚筒转动甩下稻穗,乡人笑谈丰收憧憬。还有远远的溪水淙淙泉水叮咚,以及山风摇曳树木竹林草儿舞动的声响。
车疾驶到村口,揉了揉眼,我想看看故乡的景致。
我想看这里一座那里一簇黑瓦白墙的客家民居,从烟囱上升起的袅袅炊烟,还有绿油油的菜园,金灿灿的稻田。我想看碧绿如翡翠的池塘,鱼儿游弋鸭群戏水,还有三三两两的乡民,荷锄而归。
双耳倾听,秋风瑟瑟,从车窗灌进来,伴着隆隆作响的发动机声,和车轮轧过路面的声音,熟悉的声音被掩盖。双眼谛视,故乡在晚秋阴凉的天里,宁静闲适,记忆中的景象被遮蔽。
当我站在老屋前,修葺一新的老屋改头换面,已不像老屋,它显得年轻力壮。新换的椽子檩条,托起块块陶瓷瓦片,组成深蓝色的一面面屋顶。新刷的白墙,没有尘土附着、雨水浸染、大风侵蚀的痕迹。大门上方,镶嵌着一块刻有屋名的大理石牌匾。这是我生活过的老屋,从未有过的样子。它还可以承接很多个季节的雨水,还可以抗住很多个白天晚上的大风。不过,如今的老屋,已无人居住。
走进老屋,推开一间又一间虚掩的门,里面的物件都清空了,留下四面崭新的墙,新铺设的电路和新安装的灯具。从徒留四壁的房间中,我窥见那些时光里的人和事。
这间以前住着奶奶,她老年失明后,所有她曾熟知的物件,所有她认识的人的走路说话的声音都变成黑。对她来说,世界突然被一层黑灰蒙住。后来,奶奶用手把它们擦亮,那些物件和人才又重新出现在她的心里。
这间以前住着一个少年,坐在地上打石子下象棋的稚嫩双手,现在已经长出了老茧,青丝间已有了些许白发。少年成了中年,这个屋檐下的青春年少、憧憬挫折,早已随上堂的婚丧嫁娶的白红喜事的热闹又寂静,消逝走远。
这间是叔叔的厨房,从这里端出让人垂涎的客家菜肴,白胖冒着香气的家乡酿粄,爷爷总是要给我添双碗筷。还有这间是邻居族人的卧室,前半间是喝茶会客厅,电视里轮番播放着《还珠格格》《西游记》和《葫芦娃》。所有存在过的这一切,都已化作了岁月的一场风,吹远飘散。
走在村道上,灰白挺直宽阔的水泥路,已不见旧时雨天的泥泞,晴天时一踢脚就扬起的灰尘,不见拖拉机大货车来回碾压出的深深辙痕,也不见鸡鸭牛羊的爪子和蹄印。看不见袅袅炊烟从老屋的烟囱里缥缥缈缈地升起,听不见猪圈里哼哼唧唧的嚎叫。
祖辈逝去了,母亲也已离开我们四年。我要跟他们说话,要走到山上他们的坟前。我要见他们,只能奢求偶尔的梦见。没有他们的那一刻,家乡就变成了故乡。回家的次数,从那刻起变得稀疏。回家的路途,从那时起变得遥远。从此每次回家,心情就变得悲喜交集的复杂。
乡人们都跑去外面的城镇了,留村的人还不到十分之一。在村里再没有一户人养猪,稻田荒芜了多少个播种收获的季节,教室空置了多少个咿呀学语的童年。人群,禽畜的声响,比以往稀疏多了。故乡,还有什么呢。
我有些感伤,有些迷惘和惆怅。环顾四周,又心生暖意和希望。
故乡,还有那群山,巍峨着固守家乡。还有那丛林,高大庇护着祖宅。还有那片竹海,随风摇曳着爱的呼唤。还有比以前更坚固靓丽的老屋,它张开怀抱永远等待游子们的归来。还有那条河,流水潺潺,滋润着故乡的土地。还有以前的故乡身影和故事轮廓。还有能让所有人怀想的天空和大地。
车慢慢驶出村口,这个时候,故乡的声音再次响起,故乡的景致再次浮现。
来源:梅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