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日报:山有木兮木有枝

肖小莉

春雨绵绵时节,天气放晴的傍晚,林小美喜欢步行回家。

村庄四周青山环绕,安宁娴静。与世世代代村人相依相伴的,除了茶园,还有鸟儿。林小美很喜欢这些小精灵,它们看起来似乎很弱小,却自由自在,还大胆任性。它们随心所欲地在电线上左顾右盼,在树林里穿梭,在茶园里追逐,在屋顶的灰瓦上嬉戏,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甚至在水牛角上停歇。枇杷果刚刚微黄,它们就迫不及待地来尝鲜,也不管好吃不好吃,想尝哪颗就尝哪颗。如果碰巧主人来了,它们瞬间就扑棱棱地飞远了。好在村人对鸟儿的任性早已习以为常,有时候看着树上的残果,心疼不已,最多也就悻悻地说上一句:“你们这些坏心肠的家伙啊,啄了这个,又啄那个!”可是,谁让它们天生有副让人心生欢喜的歌喉呢!那歌声像被清凉的山泉水浸润过一样,干干净净,清洌洌,脆生生的。高低婉转,不急不躁,村庄有了鸟儿就有了灵气。

林小美还喜欢观赏村里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房舍。有些房子已经有好些年头了,低矮仄逼,弓着腰,颤巍巍的。有些方方正正,高大敞亮,即使留下岁月侵蚀的痕迹,也难于掩盖昔日的气派。也有些簇新的小洋房,显得鹤立鸡群,光彩照人。而这个世世代代主要以种茶为生的村庄,大多数人家的房前或者屋后都有柴房,柴房里的木柴被堆放得整整齐齐。

木柴似乎在沉睡,没有一点动静。可是今天,林小美突然发现了每一块木柴的秘密。它们看似悄无声息,暗地里却蠢蠢欲动,正在酝酿一场轰轰烈烈的燃烧。过不了多久,清明节前后,春茶一采摘,它们就会把所有的热情消耗殆尽,化成浓浓的茶香!林小美仿佛看见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仿佛闻到了笼罩着整个村庄的茶香。林小美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这种激动或许与她下午收到的那幅画有关。

林小美是村里初中的数学老师,白皙,宽肩,腰肢细软,斯斯文文。她的声音清晰温和,礼貌亲切,像山间的流水,没有受到俗世尘烟的熏染,洁净脱俗。学生很喜欢把她写进作文里,每一句称呼前面都要加上“我的”。比如“我的数学老师”,而不是“数学老师”。每一届学生对林小美的评价都有一个共同点:上林老师的数学课,时间过得太快了!可是,稍微年长的女同事都说,林小美没有女孩该有的模样。她不化点淡妆也就算了,还不穿裙子,也不穿高跟鞋。一年四季都穿休闲服,别的女孩都喜欢挎着一个好看的小包包。她倒好,有时候宽大的工装裤两侧挂着大裤袋!她不去烫发染发,也从来没做过美甲!可林小美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婴儿般的小手,手掌胖乎乎的,又白又嫩。手指柔软,指尖又细又滑。从小到大,总有人情不自禁地对她的双手多看几眼。

跟往常一样,夜晚偶尔有摩托车“突突”的声音从巷道经过,那是晚归的养家糊口的人,或者是出去兜风的小青年。林小美拿出教材备课,突然她又想起了那幅画,心里竟然有小小的激动,小小的甜蜜!她轻轻地把画展开,那是一幅简笔画,画上是村口山顶上那片平整的茶园,还有茶园边上一排长长的风铃木。林小美不禁暗暗赞叹画作的凝炼、传神。然而,她最在意的还是画上的那行题字“山有木兮木有枝”,署名是“吴忧”。林小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动!简笔画是下午放学后吴忧亲自送给她的。林小美觉得从这幅画开始,她和吴忧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似乎生活也有了与往日不一样的东西。

吴忧是从市区来的支教老师,高大、阳光、帅气、温和。在这个女教师居多的群体里,吴忧的到来,颇有众星捧月的态势。然而林小美最欣赏吴忧的是他的落落大方,无论在什么场合,他都不怯场,举止大方得体,风度翩翩。而在大山环绕的山村长大的林小美就不一样了,只要在人多的陌生的场合,她就有些拘谨,会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

平日里,放学之后,学校几个年轻的老师会一起到学校的礼堂打羽毛球。刚开始还热热闹闹的,但过不了多久,几个女同事要么抱怨体力不支,气喘吁吁。要么就吐槽出汗太多,有汗酸味。总之,打着打着,就剩下林小美和吴忧了。令吴忧意外的是,看上去有点文弱的林小美,只要球拍一拿,很快就进入角色。她的注意力特别专注,脚步随着球的落点快速地跑动。虽然起初她打球没什么基础,但反应快,学习能力很强,善于观察对方技术的特长和弱点。一年下来,林小美打球已经有了自己的特色。她的球速很快,搓球和放网的技术已经很娴熟了。

每次打完球,林小美脸颊通红,满头大汗,额前的刘海湿漉漉的。当吴忧把矿泉水和纸巾递给林小美的时候,似乎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运动后所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每次看见林小美伸过来接水的婴儿般白嫩的小手,吴忧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清甜多汁的库尔勒香梨,想起冰凉丝滑的奶香冰激凌,想起奶白色的酸甜可口的山竹……他想,要是能拉过这双小手,放在唇边轻轻咬上一口,那该多好啊!他特别好奇,这么娇嫩的小手,怎么能打出那么快速有力的球呢!

可是他还不敢贸然行动,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林小美吓着了,像小鸟一样扑棱棱就飞远了。他把用心画好的简笔画送给了林小美,却迟迟等不到她的“回应”。这就像在球赛中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发球,直接得分,自己沾沾自喜。可没有期待中热烈的掌声,吴忧心里有些失落。

林小美清晰地记得,那一次打完球,暮色已经笼罩大地,校园里的路灯都亮起来了。那时吴忧第一次递过纸巾和矿泉水,她暗自感叹,真是个温暖细心的男孩!当时自己也下定决心,下次打球的时候,一定带上纸巾和水,可是最终还是没有带。

自从有了那幅画,林小美接水的时候,再也不敢迎上吴忧的目光。她不但脸颊发热,耳朵也发热,似乎被某种东西灼到了一样。她尽量与吴忧保持着相对恰当的距离,毕竟女孩的某些小心思是不能轻易被人发现的。

很快三月来了,村口山顶上的风铃木,在大家的盼望中终于开花了。风铃木花开的季节,女老师们都欢呼雀跃起来。对于她们来说,这是一场盛事,于是三八节那天下午她们一起上山去赏花。

年长的李老师悄悄地对林小美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坐自己的车。“傻姑娘,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也老大不小了,女孩的青春也就那么几年。你该改变还是得改变,该打扮还是得打扮,该主动还是得主动啊!人家那么优秀,家庭也很不错。父母都是有单位的,市里有房有车。那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比你可通透多了,暗地里都在斗艳争芳。婚姻不单单是感情的事情,还需要考虑对方的家庭条件。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好好想想吧!”

林小美有些害羞,有些不好意思。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她懂得李老师的一番好意。可是林小美觉得,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种事,那是别人的经历啊,怎么可能与自己有关系呢!

上午刚下过雨的山顶,空气特别清新。女老师们仿佛刚刚抖落身上所有的尘土,神清气爽。连绵的远山与天空相连,有些蒙眬。一排排整齐的茶树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山脚!茶树的每一片叶子似乎刚刚涂过少女的指甲油,鹅黄的、嫩绿的、浅绿的、豆绿的、碧绿的、翠绿的,不但油亮而且纯粹!茶园边上高高的风铃木,笔直地站着,枝头已经缀满了金黄!那金黄特别耀眼,似乎是女孩最美好的等待,是尽情绽放的青春!女老师们谈话的声音像春风一样柔软,生怕惊扰了眼前这幅天然的油画!

林小美又想起了吴忧送给自己的那幅简笔画,忽然眼前两只鸟儿一刹那间飞远了,消失在风铃木的金黄之中,真是逍遥天地间啊!林小美在心里默默地感叹,并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如果有一天,吴忧跟她来茶园的话,她想在风铃木下对他说出这句诗的下一句。到时候,林小美还想告诉吴忧,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跟男孩子“约会”,第一次念诗给男孩子听,第一次发现简笔画也可以很有意境,第一次……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走过来,轻声问林小美:“小美,我们都收到了吴忧自己画的画,你也收到了吧?”林小美立刻回答说:“没有啊!”语气软塌塌的。那年轻的女老师看了看林小美,又走开了。

那天晚上,林小美备课的时候,跟往常一样,拿出那幅简笔画。她直接把简笔画撕碎了,丢进了垃圾桶。林小美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有些释然,有些庆幸,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她似乎被某种东西吸引着,感觉甜丝丝的。可是前面始终有团迷雾,她有些忐忑,也一直犹豫不决。然而这团迷雾突然就消失了,她豁然开朗,也就释然了。有些人,让人赏心悦目,但只适合远远地欣赏。

林小美觉得自己就是山上的一棵静静站立着的树,在默默地等待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像山风一样纯洁真诚,只要空气一流动,彼此就能同频共振。这个男孩或许正在赶来的路上,这个男孩或许根本就不会出现。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林小美想。

来源:梅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