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耀天
当一件事情越来越容易的时候,往往越来越不想去做。比如照相。现在只要你想,每天拍几万张都可以,拍之前你都知道成像的样子。
胶卷时代,等待每张图片都像开盲盒。光圈大小,快门速度,胶卷感光度,虽然拍多了有经验,但对冲洗出来的效果从来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一年照不了几次相,主要还是黑白的。学校毕业要请摄影师照一个合影,出去郊游也可能照,过年前全家也许会去照相馆照个全家福。
一个读美院的邻居,上世纪九十年代,把他使用的国产海鸥相机配标准镜头转让给了我。我用这部相机为几千人拍过人像照,却没有为我的父亲好好拍一张。当时觉得自己身边的亲人什么时候不能拍啊。
后来我从工作单位离职南下,去广州,去深圳,相机扔在家里,几年都没拍照。父亲突然检查出肺癌晚期,做了放疗化疗都没好转,母亲嘱咐我帮父亲拍一张肖像,却没有拍好,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
父亲走得很突然,2003非典那年暑假的一天,母亲哭着打电话给我说,你爸走了。挂了电话之后我才埋头痛哭,我都还没来得及孝敬父亲,甚至是没帮他拍一张好的遗照,一直是深埋我内心的伤痛。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赶回家,父亲在冰棺里,我哭得昏天黑地。过来帮忙处理丧事的乡邻掌事人,过来跟我说,你是搞文字工作的,你爸的追悼词你写一下。内容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泪眼朦胧,眼泪一滴一滴掉在纸上。
父亲是武汉知青。我爷爷是湖南娄底涟源人,先后在武汉大学、华中农业大学执教。但他的儿子,我的父亲,初中毕业就上山下乡了,来到湖北黄冈一国营农场围湖垦田。垦荒的苦,没有听父亲说什么。每次回家,他都抱着我亲,胡子扎得我脸疼。晚上睡觉前给我讲故事,让我在故事的意象中安然入睡。父亲还会用白开水、碳酸钠、色素调成汽水给我们喝。我眼镜腿摔断了,父亲戴着老花镜,帮我一圈一圈缠上。
父亲后来成为一名赤脚医生,应该是方圆十公里口碑最好的医生。那时的赤脚医生24小时在岗。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家的门被人咚咚咚敲打,父亲开门问了几句,就背上医疗箱,然后找手电筒,找不到,因为被我藏起来了。父亲照样出去,走出去十几米,我拿着手电筒追出来,说爸爸我找到了,给你。那年我读初二,老师出作文题目《我的爸爸》,我按上面情节写,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让同学用毛笔抄在白纸贴上墙供同学参考。
父亲喜欢钓鱼,以前只有竹竿。我家是当地第一个订阅了《中国钓鱼》期刊的。父亲毫无保留,向当地钓友传授如何绑鱼钩和坠子,如何选钓位,如何打窝子,如何拉竿。
父亲的医学书籍装了几抽屉。我知道他帮人接生过,缝针过,针灸过,洗胃过,现在看来不可思议。曾经有一邻县卖鱼先生突发疾病倒在路上,我父亲遇见,立马用所学所识及时处理,让他转危为安。记得此后那位先生每年都来我家,还顺便带上几条鱼。
父亲很平凡,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离职南下时,父亲跟我说,你无论去哪里犯法的事情都不要做。我后来觉得,如果每个人都能像我父亲这样子处世,天下太平了。
后来我多次梦见父亲,每次梦见他都是那么真真切切地活着。忽然有一天我释然了,因为在梦里,在现实中,父亲的影像,都深刻在我脑海里,我心里,永不磨灭,永远永远!
来源:云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