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岚
去珠海,肯定要喝粥。
之所以是粥,是因为父亲的牙齿不好,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就坏了,究其原因,是艰苦的生存条件,和各地辗转漂泊的生活压力,导致他有非常厉害的烟瘾。烟瘾使得他的一口牙,一颗接着一颗坏掉,父亲又固执,在年轻还来得及补救的时候,不愿意去医治。随着年龄越来越上去,觉得医治已经太晚,更是放弃治疗。
就这样,吃饭成了他的大问题。父亲长期只能吃一些细软的食物,粥是最适合他的食物之一。每次回珠海看望父亲,一起下馆子,必定要点一款粥和他分了喝,而珠海的粥,大多是用小砂锅盛着的,通常上桌时,粥还在里面翻滚,冒着淡淡的热气,不同的食材混合在白粥里,表面撒上香葱或者绿芹点缀,让我这个外地人感觉很新奇——在珠海,普通的粥都可以做成如此丰富的样式。
艇仔粥是我最先认识的粥,因为它有个很特别的名字——艇仔。顾名思义,一种轻便的小船,那这是要在小船上喝粥吗?后来听人说,真的是呢,最早的时候,游人坐着小船游玩,有船主从河里捕捉了河鲜来熬粥,贩卖给船上的游人,所以,这个粥主打的就是一个“鲜”字。一边喝粥,一边听着故事,在品味粥的鲜美之时,我仿佛也拥有了游玩的心境,心情顿时放松下来——回到父母身边的感觉真好。
每家餐馆的菜单上,粥的品种都很丰富,其中一个很有趣的粥,就是状元及第粥。看这名字,这粥就和学业有成相关。我问父亲“及第”是什么意思?父亲对《说文解字》一向感兴趣,他告诉我,是科举考试中了的意思,不中者为“落第”。多讨彩的名字,喝着这粥,是否也可以心想事成?
有时去父亲的住处看望他,会打包了粥带去。那天,在柠溪路路边的粥铺点了我最熟悉的皮蛋瘦肉粥。老板大大方方让我看他的制作过程。他先把皮蛋放在小碗里捣碎,旁边架在火上的砂锅里,白粥已经煮开待用。老板把捣碎的皮蛋倒入白粥,等粥的白色染上皮蛋的颜色,再把用盐醃过的肉片放进粥里。只一小会儿,就把砂锅拿离了炉火。我说,“这么快啊?肉熟了吗?”老板说,“时间太久,肉就不嫩了。”老板补充道:“肉是今早进的,新鲜。”
早就知道南方人对食材的新鲜程度要求很高,每一家做饮食的,都会竭尽全力给食客提供最新鲜的原料,最好的品质,这样一来,食客就有了口福。有些粥铺,尽管店面简朴,但是那碗捧上桌面的粥,却不会让唇齿失望,所以,大家也不会对店堂有太高的要求,而是对捧上来的粥充满信心。
我拎着打包好的粥,走在绿树成荫的小道上,朝父亲住处走去。我笃定父亲在家等我,他也会很满意我给他选的粥。到家打开粥盖,唤父亲趁着粥还温热,赶紧吃。往往,这一碗粥,父亲会吃很长时间。我们面对面坐着,边吃粥边聊天。聊天成了主要的事情,当静默的时候,或者父亲说话说累了的时候,就低头再喝上一口粥,我们再开始另一个话题。粥把我们长年疏远的父女两人慢慢拉近,最后,忘记了粥的存在,而只有父女之间的更多谅解。
印象最深刻的,是去珠海体育中心附近的店家吃蒸锅粥。我们先在大厅,看着实物,把食材点了,再进得店堂坐下,看服务生把米放在蒸锅底部,蒸架上放上刚才挑选的各种肉类和海鲜。蒸架上的食物,因为牙齿关系,父亲吃得很少,他只是看着我们吃,但是,他神情愉悦,明显的,一家人围坐一起的时间也是他所喜欢的。
在我们瓜分蒸架上的肉类和海鲜的时候,蒸熟后的汤水已经滴入锅底,把锅底的米粒慢慢地温成了粥。因为饱含了各种新鲜食材的汤汁,粥已经变得非常鲜美。这时,父亲的晚餐才正式开始,看着父亲终于可以吃上一点东西了,我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十多年前,父亲被诊断出咽喉癌,转到广州医院动手术,我飞去广州,给父亲买的粥,他已经很难再吞咽。医院附近有一家早餐店,店里各种口味的砂锅粥,一溜排着,非常壮观。每天早晨去医院前路过粥店,我点上一款粥,在拥挤的店堂间,人声嗡嗡间,找一个桌角坐下,独自喝着。每天,我选不重样的粥,喝了十多天。我喝着粥,担心着父亲的手术,心里的不安和焦急,像是流过的泪,熬成了我咽下的每一口粥。我像是在替父亲喝,又像是只要每天重复喝粥这个事情,就能让这一口粥尽可能长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父亲是上海人,年轻时走南闯北,最后落脚在珠海,接受了南方的饮食和风土人情,在艰辛的一生奔波后,晚年在这个城市得到了些许宽慰。不知,他是否会想念上海的白米粥,有米香,有稠稠的米汤,还有伴着白米粥的腐乳、酱菜、咸鸭蛋。我没有问过他是上海简单的白米粥好吃,还是珠海更加丰富的煲仔粥好吃。一个是他从小长大的城市,毅然离开却再也回不去的城市;一个是退休后落脚的地方,给了他安稳晚年的城市。表面上,我们能看到他受损严重的牙齿,而在内心,更有我们看不到的创伤,无法与子女分担的痛楚。多少记忆隐藏在时间的褶皱里,或被怀念,或有遗憾,这个问题不问也罢。
幸运的是,父亲的手术很成功,借着治病的机会把烟瘾也戒了,之后恢复得也好。父亲将要迎来又一个生日,不知珠海是父亲的福地,还是珠海的粥滋养了他。
来源:珠海特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