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娣
村前有一口老井，守望着村庄，与村庄一起，静静地度过漫长的岁月。
老井坐落在村前，与村口仅仅隔着不到三十米的距离。老井与村口之间，有一块偌大的空地。老井的左边，有一条蜿蜒而过的小溪，溪边绿草茵茵，还有垂柳三两株，像美人临水梳妆。老井的后面，是广袤的农田，横竖成畦的农田，像平平仄仄的诗行，写着乡村无限的诗意。老井的右边，有一座小山坡，山坡上有山稔树、乌桕树、相思树……一片葱茏。
老井直径一米多，并不大，往井里看，里面永远是一汪清澈的井水，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蓝天白云的倒影。井壁与井沿用红砖砌成，井外沿也用红砖砌了一个半圆形、半米高的洗台，方便人们在上面洗东西的。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候村里还没有自来水，人们生活用水全部来源于老井。每天，当公鸡“喔喔喔”地啼叫过几声，当旭日躲在东边的山头还未起身时，村里人家弯弯绕绕的道路上，便传来了“吱吱嘎嘎”的铁桶摩擦声和“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那是人们早起挑水的声音。人们的挑水声叫醒了村庄的清晨。村庄里新的一天，是从人们挑水开始的。
每天清晨，村里辛勤的汉子们便早起挑水，勤劳的巧妇们便开始在家“叮叮当当”地做早饭。人们分工明确，默契和谐地开始一天平淡而充实的生活。吃过早饭，村里的男人们便到田里干农活，女人们便像是约好了一般，陆陆续续来到井边打水浆洗衣物。她们动作娴熟地打水、浸泡、搓洗。她们一边手脚麻利地洗着衣服，一边七嘴八舌地闲话家常，老井上一片热闹沸腾，不时传来村妇们“咯咯咯”“哈哈哈”的清脆笑声。天气好的时候，女人们会把家里的被子拿来洗。一时间，老井上全是花花绿绿的被子。她们把被子放进硕大的盆子里，打上井水，放进洗衣粉，然后赤着脚站到盆子里，用脚不断地踩着被子，踩出一盆白色的肥皂泡泡，接着再打上井水冲洗。我特别喜欢看浸泡在清净井水里的被子，清晰可见被子的被面上印着各种各样的图案，一律都是欢欢喜喜热热闹闹，透着俗世的美好，寄托着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愿望。有的被面上开着大团大团的花，牡丹或芍药，花朵硕大无比，花瓣儿开得恨不得掉下来，寓意“花开富贵”；有的印着喜鹊朝阳，站在花枝上，尾巴拖得长长的，被面的底色，大红或大绿，耀眼得很，寓意“喜鹊报喜”；有的印着一对一对的鸳鸯，在明净的湖里戏水，意为“鸳鸯戏水”；有的印着一只大大的凤凰与一条龙，站在开满红花的枝头上，寓意“龙凤呈祥”……这些都舒展在井水下，随着清澈的井水荡漾，仿佛一切都变成了真的，仿佛花朵真的在盛开，狠着劲地开放，花香萦绕，喜鹊在枝头叫得正欢，龙凤在盘绕，鸳鸯在逐游……俗世的日子，在被面图案的衬托下，如此安好。她们把被子清洗干净后，再两个人合力拧被子，一人拿着被子的一端，一齐用力把被子里的水拧出来，把被子拧成麻花状，然后把被子铺在老井右边小山坡的灌木丛上晾晒。
到农田里干活的男人们，带着一身汗水与泥土归来时，总会来到老井上打一桶水，脱了上衣，捋起裤子，举起水桶，把井水从自己头上淋漓尽致地倒下来，清凉的井水将他们的汗水与泥土冲刷干净，也将他们满身的疲惫冲刷掉。在井水的冲洗下，露出了他们黝黑的皮肤、粗犷的身材、充满皱褶的脸和带笑的面容。山里的汉子，勤劳、质朴、善良，不畏艰苦、勇敢豁达的精神，一直刻在他们的骨子里，流在他们的血液里。
夏天的傍晚，老井成了孩童们的乐园。吃过晚饭后，村里一大帮男孩带着毛巾、沐浴露、洗发水，趿着拖鞋，兴高采烈不约而同地来到老井旁冲凉。他们把系着绳索的铁桶丢到井里，用手左右甩着绳索，铁桶在水面上左右倾倒的时候，井水便进入铁桶里，然后慢慢装满了水，他们便拉着绳索，“咣当咣当”地把盛满井水的铁桶拉上来。他们在每人的身上、头上抹上沐浴露、洗发水，抹出满身满头的泡泡，然后嬉闹着打起了水仗，空气中弥漫着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井水透心凉爽，将夏天的燥热一驱而散。夜幕降临时分，男孩们才心满意足地收队回家。
难忘月下井旁玩耍的时光。在我童年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家里有电视机，人们生活简单而寂寥。乡村的夜，显得平淡而漫长。我们一帮女孩子不甘于早睡，常常聚在一起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来打发夜晚的时光。月圆的夜，月亮洒下万道清辉，把大地照得亮堂堂的。我们常常来到老井旁边的空地上，围坐成一圈，玩丢手绢的游戏，输的那个人就要表演节目，唱歌、跳舞或讲笑话。我们欢乐的笑声飘荡在乡村宁静的夜空。老井像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平静而温柔地看着我们嬉闹，看着我们笑。多少年过去了，我被生活浪潮冲刷得身心坚硬，心底却始终有一块柔软的地方，珍藏着这样一幅水墨画：浓墨勾勒的老井，静默，安然，像哲人，像智者，也像一位慈祥的老人，静静地看着周遭的一切；淡墨渲染的月光，远山近树，拧成糖果状的白手帕，纯真无邪的笑脸，还有一大片的留白……这幅画，直到现在，依然镌刻在我的记忆里，那么清晰，那么难忘。
老井是乡村悠久历史的符号，是山村人们的精神图腾。它有如山的情怀、如海的情意。离家的游子，无论飞多高、走多远，只要回头望一望老井，感受老井精神的激励，便仿佛拥有了无穷的力量，抖一抖身上的尘土，继续前行。
岁月沧桑，人到中年，故乡很多东西已在记忆中模糊，唯独村前那口老井和井边的人和事，依然让我铭记如初。
来源：湛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