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在不少作家的写作里,方言成为他们文字流淌的不竭源泉。鲁迅的绍兴话,老舍的北京腔,莫言的山东话味道,贾平凹的陕西话特色,苏童的江南吴侬软语……在这些文学创作的语言大师里,读者通过深阅读抵达到他们可以清晰指认的故乡。
一个地方的方言,它紧紧系缚于血脉故土的脐带之上,承载着这个地方独有的生活方式和情感地图。在这个人口迁徙流动如大潮奔涌的时代,方言生存的空间,正在不断被挤压与萎缩中消逝。
我们还有必要挽留方言吗?或者,面对激流涌荡的大河,对窃窃私语的方言打上一个告别的手势?
我认识几个温州友人,他们在我这座城市已生活了多年,和我的交流,能娴熟地运用本地土语了,只有他们这些老乡聚在一起时才说温州话。我发现,当他们说着温州方言时,整个表情都容光焕发了。在地道的温州话里,充满了庄重虔诚的古意,比如,温州人把筷子仍称为“箸”,热水称为“汤”,去年称为“旧年”,明天是“明朝”,早饭是“天光”,午饭是“日昼”,一格一格普照着二十四节气里的阳光,滴答着温润诗意的雨水。
在中国人的七大方言里,构成了我们母语的谱系源流。寻找我们精神深处的一个故乡,或许可以通过方言的寻找倾听,让漂泊的灵魂安然落地栖息。
一个城市的生长,也如树一样,枝丫上栖息着南来北往的人,人在树上栖息久了,就形成了城市之树的年轮。城市之树上的人,如众多鸟儿啁啾,让一个林子婉转动听。
蔓延的方言,塑造出了一个城市的集体性格。方言,也是血液,在一个城市的血管里奔突、融合。方言顽强地在城市里得以流传,似乎也让一个城市的生命力更加强大,这也是一个城市海纳百川的襟怀。
“你克(去)哪儿啊?”有天我去店铺里打酱油来蒸鱼,路上遇到了来自湖北的老陶,他这样热情地同我打着招呼。我说,陶哥,今天中午去我家吃鱼吧。老陶中午真到我家来吃鱼了,他带来了家里一瓶存放了20多年的老酒和我小酌一杯。和陶哥交往了很多年,每当他聊着聊着就脱口而出几句湖北方言时,我总是会心一笑。老陶觉得我懂他、尊重他,他把我当兄弟看待了。像老陶这样说着故土方言的异乡人,他们心里有两个故乡横卧着,一个在灵魂里植根,一个在血脉中生长。
一个城市的方言,会让这个城市更具家常的人情味儿。我去西北一个城市出差,一家宾馆老板听到我的声音后,激动地过来和我相认,居然是一个县里的老乡。他免了我几天的房费,还带我去吃美食赏美景。临别时,他只对我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就是去他老家村子里,帮他邮寄一包庄稼地里的泥巴。我照办了,把泥巴邮寄去,他用这泥巴在家里阳台上种了一个盆景,他用手机视频发给我看了,盆里郁郁葱葱的植物,是老家的土孕育出来的。
我认识的一个教授撰文疾呼,延伸到天际线的高楼,快把方言逼到濒临“死亡”的边缘了。教授说,老家的方言已经和他的孙辈们,在都市里隔离开了一个无法跨越的栅栏。他的提问:“一个没有了方言的城市,是幸还是不幸?”引发热议。不过大多数声音是,一个没有方言滋养的城市,语言是没有生气的、干瘪的、苍白的,方言的消失,也是一些文化的消失。因为众多乡音聚集起来的城市,才是一个城市浩荡的气流,沸腾的人间烟火。
在各种方言传来的动人韵律中,层层叠叠的历史发出迷人的回响,在这些声音的流淌中,为我们伟大的母语,赐予河流万古流长的情意与博大,也浮动着祖先们丰富的灵魂、慈祥的面容。
来源:湛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