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江日报:祖屋无言

邓亚菲

无数次梦里依稀回故乡,我又回到了童年生活的地方——那片消失得连断壁残垣都已难寻的祖屋。

我们村坐落在云南省禄丰市的罗茨坝子,两边高山,中间是盆地,成昆铁路在村前蜿蜒而过,将田地与村舍一分为二。早晨,太阳从村后大尖山冉冉升起;黄昏,又在坝子对面的九龙山背后徐徐落下,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落背靠大山,古树环绕村落,“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古人诗句写的大抵就是这番田园景象。村民们以家族群居,从北到南依次是水姓、邓姓、武姓、晁姓、苏姓。清一色的泥墙青瓦四合院建筑,歇山顶式的屋檐,正屋高大雄伟,一众偏房围起四四方方的天井,殷实之家的窗棂上还有复杂的雕花。

虽然我们邓氏家族不是村里最大的姓,但是百年来族人在村里积善成德颇有声望,地理上也占据得天独厚的宝地,距离村里唯一的水井最近。在修通自来水之前,全村几百人的日常用水都取自这口水井,从我们家到水井就十几米,挑水、洗菜、洗衣服都很方便。

邓家(云南方言念Ji)祖屋最早的院落,是太祖父壮年时候建起来的。太祖父有三兄弟,繁衍生息成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后来,集家族之力进行扩建,最后形成由三个小庭院拱卫着最大的四合院、有几十间房的庭院聚集地。我孩提时听奶奶说,当年红军长征的时候,从勤丰镇经过,曾在我们家族的房子借住。红军战士们待老百姓很和气,宣传革命理论播撒星星之火的同时,勤快地帮老乡担水,还清理天井里厚厚的淤泥,这些故事老一辈人传诵至今。为了铭记这段红色历史,村里后来修建了红色基地,还建了红军雕像。

祖屋是上世纪60年代在爷爷手上盖的,那时候,爷爷靠熬黄连粉做生意积攒了一些钱。祖屋是一栋泥木结构的二层小楼,上下八九间房,紧挨着二爷爷家的天井。墙壁是请乡亲们帮忙,取材泥土夯实后垒起来的,上好的木头椽子架起房屋的脊梁,上面盖青瓦,屋内墙壁用石灰粉白。一楼地面用水泥铺平,跟别人家坑坑洼洼的泥土地比起来算是条件好的。木制的大门上,贴着秦叔宝和尉迟恭的门神像。房屋呈“L”形结构,最中间是正房,正中靠墙摆放着供桌,供奉着曾祖的牌位,靠墙还布置了老掉牙的沙发,是家里的待客场地。

祖屋最有烟火气息的是厨房,承载着我童年最温暖的回忆。土灶安在靠南侧的墙边,经年累月烧柴火把墙壁都熏黑了。奶奶用心操持着一日三餐,尽管是粗茶淡饭、少见荤腥,但都是自己菜园出产的新鲜蔬菜,吃起来格外清甜。家人勤劳耕作,每年粮食收成都不错,我记忆中从来没有青黄不接、挨饿的时候。土灶旁边还挖了一个火塘,平时用铁壶来烧开水喝,冬天寒冷的时候,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烤火,红红的火苗把我们浑身烤得暖洋洋的,闲暇时烧上几块糍粑、烤熟洋芋和红薯来解馋。

印象最深的是杂物房那口大水缸,至少可以容纳五担水。清晨,家里的壮劳力去做农活之前,就会迎着晨曦挑着水桶去井里担水,来回几趟把缸里的水蓄满,方便家里日常用水。水缸后面靠墙摆着几排陶罐,里面有豆腐乳、酸萝卜、剁辣椒、酸腌菜,都是奶奶手艺的见证,丰富着一家人饭桌的饮食。

柴房那扇后门,藏着我的许多美好回忆,也藏着一段家族痛史。后门连着二爷爷家的菜地,门外有一棵高大的杏子树,春天的时候,粉白色杏花开满枝头,我经常痴痴地看蜜蜂嗡嗡地飞来采蜜。杏花飘零后,树上挂着绿色的小杏子,看着果子一天天长大,我馋得直流口水。好不容易盼到夏末秋初,一个个杏子又黄又甜,我和伙伴们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偷摘果子。二爷爷看到也不恼怒,只是叮嘱我们小心别摔下树来。待杏子成熟采摘后,他还会特意送一大筐给我家尝鲜。后来祖宅后面的空地被围起来做猪舍,我们家猪舍的位置很偏远,需要从二爷爷家猪舍旁借道过去,他们家执拗的二儿子不仅不同意,还砌了一道冰冷的围墙,彻底把祖宅后面的通道堵死了。于是,这扇后门就永久地封闭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粉白的杏花,没尝到这棵树上的甜杏了。

从咯吱咯吱的木楼梯上去是全木结构的二楼。我最喜欢的是爷爷、奶奶的卧室,小时候我就跟着奶奶一起睡。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奶奶就给我讲故事,那些古灵精怪的民间传说引人入胜,我一边帮她挠背,一边央求她再讲一个,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乡村里最热情好客,家里待客的卧室在中间楼,很宽敞,并排摆了两张床。靠天井这侧还安了一扇木窗子,推开之后有一处窄窄的阳台,接着长长的瓦檐,小孩可以爬出去阳台玩。在我八岁那年,楼顶转角处的屋檐下有一对燕子筑了巢,养育了四只雏鸟,它们的绒毛黄黄的,成天叽叽喳喳叫着,等着燕子爸妈投喂虫子。看着小燕这么可爱,十岁的哥哥决心去掏鸟窝,我看着他爬上阳台,弓着腰往鸟窝凑,结果一个不留神踩到瓦檐的青苔打滑,直接从二楼摔了下去,落在一楼的天井里,这么高的落差,摔断腿足足养了三个月的伤。受到这次惊吓,爱孙心切的奶奶再也不准我们爬这个阳台。

家里最温馨的地方是父亲和母亲的卧室,那台金星牌彩色电视机就安放在矮柜上。辛苦劳作了一天,天黑下来乡村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视。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那时候播的是《西游记》《水浒传》经典电视剧,孙悟空打妖怪怎么也看不够,“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刘欢唱的《好汉歌》片尾曲一出,我们就知道该睡觉了。

这种土房子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房间光线暗,优点是冬暖夏凉。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智慧,为了采光,二楼每个房间设置了一匹透明的采光瓦,保证了白天卧室的光线,一推开小轩窗,房间就很亮堂了。只是楼顶盖的青瓦每隔几年就要翻新或者补漏,要搭个长长的楼梯,上去一趟很不容易,那真是需要艺高人胆大。青瓦要衔接得天衣无缝,否则下雨天漏雨就得用盆接住,有时候漏点正好在床上面,雨水打湿了被褥,家人只好把床重新换个位置摆放。从出生到14岁前,我一直住在这里。直到2000年上半年,父母在成昆铁路下边的荒坡上新建了一栋红砖水泥结构的楼房,新房和祖屋隔着铁路,相距才几百米。祖屋就变成家人口中的“老房子”了。

奶奶还在世的后面几年一直念叨,房子要住着才有人气。自从我们搬到新房之后,祖屋就彻底沉寂下来了,只是用来存放一些旧物。雨水多的季节,父亲会回去看看漏点,利用冬季干燥的天气换上新瓦补漏。偶尔有一两次回去取东西的时候,房间里黑黢黢的,我拿完东西就匆匆逃也似的离开了。每年除夕,父亲照例嘱咐我和哥哥去祖屋的大门贴对联和门神。后来,祖屋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即使读中学后在学校住宿,梦见放假回家也是回的祖屋。醒来一想,明明我们已经搬到新房子四五年了呀!

祖屋无言,和在这里住过的祖祖辈辈一样,终究是走到了岁月的尽头。去年的一天,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老房子要拆了。他念叨着要在祖屋前和母亲合个影,也算是一个纪念。母亲也舍不得那些好的椽子、木头,正好三姨妈家的萍表姐发展养殖业,需要大批量的木材建猪舍,好椽子拆下来都给她拉走了,也算物尽其用。母亲把剩下的木头搬回家当柴火。在挖机的轰隆声中,祖屋被夷为了平地。第一年,母亲在碎瓦砾上种了麦子,收获不大。后来又种了向日葵和玉米,土壤种熟之后庄稼肥沃了很多。这些琐事都是母亲日常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今年八月,我回乡探亲的时候,本来想去探访一下祖屋拆除后的遗址,但是走到一半返回了。还是不用去找寻了,就在心里留个念想,让祖屋一直印在记忆里吧!

来源:阳江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