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安日报:无言的茶碗

朵娅

秋分那天,我沿着河边步行回家,河中漂浮着几朵紫薇花,因为没有风,宛如静止的画,我想起童年时也是这样漂浮着的那个茶碗,端端正正地浮在水上,第二天有人说,那个碗从河里捞上来时有一阵香气。为了这句话,我跑到晓敏家里,碗就放在桌子上,我捧起来深吸一口气,香气还在,是茉莉花茶的香味。

那只茶碗,在水中静止,在桌上静止,我却想象着晓敏与它告别时捧着它的手微微颤抖,那一刻的印象是转瞬即逝的。茶碗上依稀有一道划痕,那是晓敏离开村庄的记号,流露着孤傲的神情。主人留下的茶碗总会沾附着主人的性情,那是一个个细微的小我,逐渐留在碗上的光泽。

在制茶之乡,每个人都有一个茶碗,瓢饮盛茶,这种茶碗和饮茶方式很适合浓爽鲜锐的茶汤性格。上了漆的木碗不像茶杯那么单薄小巧,它的主人也不是温顺可人的性情,但无论是怎样的脾气,对于专属自己的茶碗,都是格外珍惜呵护的。晓敏的爷爷是漆匠,他常常说,漆是在树的伤口上凝结的,所以看一个漆碗,就能看见一棵树、看见一片林子。

离开故乡,一个茶碗依然陪伴于书桌上,因为我深知它是与自然相通的,也与过往的时光相通,木碗上的纹路就像是我和这个世界互相交流的瞳孔。现在,已经遍寻不着制漆的作坊,所以那黑里透红的神秘色彩看起来更加独一无二,磕磕碰碰留下来的伤痕成了新生的肌理,如果细细抚摸,仿佛可以忆起漆树的老树皮、让荒味漆变熟的炽热阳光。

你是唯一的茶碗。痛苦的时候泡过亲切的单枞茶,快乐的时候泡过从古丈带来的绿茶,失眠的时候隐约感受你的光泽,无忧的时候用指尖转动你像要飞起。多少人的茶碗愿意以旧换新?我想,谁也换不回一个新的内在,谁也换不回一个珍惜过的时空。

多年前在广州恩宁路上,走进一家挂满铜壶器物的小店,店主正埋头修理一个壶的把手,旁边的大爷说这个壶用了两代人了,年轻人用不上,但是他舍不得。老铜壶还能回到能修补它的家,是多么幸运。在京都有一家专门做棕榈扫帚的店,世代传承,店主总会和顾客说,虽然扫帚很好看,我知道很多人会挂起来不用,但是拿来扫地的话,扫帚会更高兴,因为那是它的使命所在。常常捧起来喝茶的茶碗,也有这样的心境吧。

说到茶碗,最难忘的形象是川端康成的《千只鹤》中,文子带给菊治的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叶草。有的草叶间中呈红褐色。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仿佛唤醒了菊治的病态的官能。”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茶盘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姿影,并不因为主人离世而失去美丽的灵魂,世俗的非议随之消散。因此菊治觉得与茶碗同在,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也是纯洁的。

在《千只鹤》中,还有一个古代的茶具志野陶罐,可以盛水,也可以供花。这只水罐由太田夫人赠给菊次的父亲,菊次又赠给文子,最终由文子亲手打碎。始终无言的陶罐,散在夜色中,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菊治才走出去捡拾茶碗的碎片,眼前升起一股朦胧的诗意。菊治曾用这个陶罐来供花,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席上,仿佛欣赏茶具似的凝望着它。

来源:宝安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