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雯
母亲的江山在河边那几亩地,深薯藤下。从我记事起,母亲的身影和薯棚的绿荫,就一直是缠缠绕绕,绕绕缠缠的。年少的我在家里头若是找不到母亲,只要去河边,去那片薯棚底下去寻,总会在某株薯藤下,看到蹲着的母亲,在除草,在捉虫,在扶苗。
春分之前,母亲就得把深薯的芽头准备好。芽头是从上一年收获的深薯身上裁下来的,放在阴凉角落处,等岁月的风催生它的新芽。
当第一株深薯藤从土壤里探出头来,母亲的身影更是被忙碌抽打成一个团团转的陀螺。母亲得抓紧时间给薯藤搭竹棚子了。母亲搭竹棚,懒得戴手套,她说戴了手套干活不麻利,搭棚绑绳子根本干不了。十岁的我,已能读懂她对自己的吝啬,戴手套干活,要费钱,棉麻手套几毛钱呢,可以给孩子买许多零嘴了。待到母亲搭完几亩地的竹棚,她的双手已经成了一张血网,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竹子划拉开的伤口,纵横交错着铺在母亲双掌,触目惊心。这张血网罩在我的心里,捞走许多我的年少不懂事,我开始学着去读生活的艰辛。
我包揽了给母亲做饭送饭的活。母亲要在薯棚底下无数次弯腰,起身;弯腰,起身。她要给深薯牵苗。那些软绵绵的嫩绿的薯藤,睡在地面上,像尚未找到人生方向的孩子,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走向哪个路口。母亲犹如它们的引路人,一根一根地,一视同仁地,以温柔牵引,手拉手,把它们引到竹棚的支柱去,告诉它们,努力向上攀登才是它们该去的远方。深薯藤哗啦啦的,跳着笑着向上生长。那些深薯藤,实在是妙不可言啊,母亲常常深情看着它们,笑得很欣慰。薯藤柔柔细细的,沿着竹子攀缘而上,像是风情万种又步履坚定的女子,一步一步,一牵一绕,将竹棚子每一个枝节都覆盖在它袅娜纤细的腰肢之下。母亲的目光偶尔落在我的身上,眸子里的笑倒映着头顶薯藤的青绿,我也成了一株薯藤,努力向上,向阳而生,藤蔓四面八方伸展,整个天空都是我的未来。
深薯藤下,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有过勤劳而快乐的童年。我们在深薯藤下拔过草,捉过虫,躲过雨,还有摘过深薯铃。小小串串的深薯铃挂在藤上,落在心形叶片底下。风一吹,薯藤丛间露出或紫或黑凹凹凸凸,犹如披着蟾蜍皮的深薯铃。风一走,它们又把圆得不规则的身子隐进稠密的叶间,像调皮的孩子在玩躲猫猫。我们兄弟姐妹几人分散开去,提着篮子在深薯藤下四处乱窜,殷勤搜罗着薯铃,谁也不敢偷闲。母亲说了,谁的篮子空空,是吃不上甜滋滋的糖焗薯铃的。我以为母亲只是口头说说吓唬我们而已,容易心软的她哪里会真的用禁食来惩戒一个嘴馋的孩子。有一次,我偷懒,溜去河边摸虾,摘薯铃的篮子空空如也。我嬉皮笑脸着,谄媚讨好着母亲。母亲不为所动,竟当真说到做到,当晚坚决不给我碰一口那金灿灿的糖焗薯铃。母亲对我的眼泪视而不见,直到那盆薯铃被哥哥弟弟妹妹们吃个精光,她也没对我说过一句软话。此后,我再也不敢偷溜去玩而怠慢该干的活儿了。只有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才配享有甜蜜的美食。这是深薯藤下,母亲教晓我的做人道理。
挖深薯是个讲耐心的体力活,母亲常常一挖就大半天,也才挖出来十来条薯。深薯深薯,薯深深,身长长,一般可高一米多。挖薯时,须得用巧劲,不可用蛮力,双手握铁锹,绕着薯周围的土,垂直轻插。一铁锹下去,拔出来,倒掉带出来的泥,继而不断重复一插一拔一倒的动作,直到挖的圆坑接近薯的底部。最后用手扒拉着薯周边的薄土,双手一上一下握住薯身,轻轻摇一摇,重重一拔,一根完好无损的深薯方可出土。本是单调费力的苦劳作,在母亲看来,却是令人心花怒放的收成。母亲看不到掌心裂开的老茧,听不到腰骨发出的呻吟,她的眼里只有那一根根像棍锤的深薯。母亲看看这条,摸摸那根,满眼欢喜,呢喃着:这几根是大妹的学费,那几条是二弟的药钱,这一箩是猪的饲料,那一筐是鸡的糟糠。母亲承诺我的碎花裙,也终于在挖薯后兑现了。
母亲给我买的碎花裙是在县城里淘的。那个县城在近二十公里之外,是母亲踩着脚踏三轮车,载着深薯去卖的地方。我问过母亲:“为啥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卖薯,河对岸那边的墟镇不能卖吗?”母亲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县城里有菜市场,很是热闹,每天来来往往买菜的人多到数不过来,随便找块地方停着,等着,就会有买薯的客人靠过来。而且啊,母亲笑眯眯地说:“城里卖的价好,两条薯的钱就可以给你买条碎花裙了。若是在镇上,四五条薯的价还买不到呢。”我听了觉得身上的裙子沉甸甸的,有点勒脖子。我闷闷地说:“城里那么远,您骑车得多久啊,每次都是公鸡还没啼呢,您就得出门。路那么黑……”
是的,母亲每次拉深薯去县城里卖,都得和时间赛跑。她得赶在县城里的菜市场沸腾之前,给载满深薯的三轮车在菜市场周围找到安置之地,去晚了,人流量大的好地早没影了。拉薯出城的日子,母亲须得早早起身,麻利收拾妥当后携一支手电筒出门去,淡黄的光在漆黑的夜里亮起,照见母亲无数个深薯藤下的身影,以及她脸上自豪的笑容。
来源:茂名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