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夫
我在办公室养了几盆绿萝——吸附甲醛用的,时间久了,一次次浇水,盆里的土料便萎缩下去。于是借把小锹,到楼下取土,可转了一大圈,见脚下到处被水泥、地砖覆盖,不大的几处草坪也加了低围栏,表示不可侵犯。竟没有下锹之地。这才发现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泥土已成了稀罕物。
离开土地太久了。我们的双脚踩踏在一层层人造的天空上,梦想在那里建造更高的天堂。我们的所思、所言、所行、所感、所喜、所悲,都和土地无关。我们与父辈们的割裂,正在于土地。而父辈们呢,既爱着土地,也恨着土地,眷恋着土地,也埋怨着土地。他们对后辈的期望,是离绝那养育又禁锢了他们一辈子的土地。
于是,在父辈们鼓励、催促、又有点不舍的目光中,年轻人走出了乡村,消失在有着同样父辈的人群里。这群人中,有我,有你,还有一个来自粤东北山村的女孩子。
吴聚平女士是广东河源人,儿时在山村生活,青春时离乡。《似是故人来》为散文集,以回忆为主体,写20世纪八九十年代故乡的农事、乡俗、人情、物态,是少女眼中的山村生活万花筒、百宝箱,又是山村生活的一曲挽歌。
广东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在20世纪80年代我们这些北方孩子的感觉里,那是一个喇叭裤、蛤蟆镜、三洋收录机、迪斯科、流行歌曲和广式普通话构成的时髦世界。这个感觉延续至今,直到见了聚平女士的文字,才知道那里也有一个稚拙、温厚,然而封闭的乡村。熟悉的播种、收获,熟悉的乡村学校,熟悉的邻家孩童、大叔大婶阿公阿婆,熟悉的“悲情生物”——黄牛,熟悉的差不多每个村庄都有一个傻女和哑汉。
如果作者只是回忆儿时的山村生活,那就只是回忆而已。我在文字中读出了一种心绪,就是作者真正关注的,是生命和命运。山村里活动着的一切,山村本身,也是有生命的,因此也有兴与衰的命运。
作者儿时的山村,虽说已盛年不再,却也还是一个壮年,尚有力量,肌肉丰盈,会说会笑,能把作者抱起,搂在怀中;当作者已为人母,从喧嚣热闹之处返回的时候,山村已然衰老,奄奄一息了。作者似乎有些不甘,她带着孩子回乡,看孩子像当年自己那样,玩泥沙,收花生,观察孩子对故乡的反应,看山村、田园能带给孩子怎样的成长,能往孩子的生命中注入些什么。她想发现山村、田园仍有当年的生命,仍可以搂抱、哺育。可是山村、田园衰老了,显得淡漠、迟钝,无力把孩子揽入怀中;作者眼中孩子和山村的那点若有若无的联系,是不是自己的儿时在孩子身上的投射呢?也许过不了多久,山村就要枯萎,田园就要荒芜,彻底被城市发展和现代生活抹去。
现代人太相信“适者生存”了,但不是所有人都因此变得无情。聚平女士用悲悯的笔调提出几个问题:传统的乡村生活真的代表落后吗?田园对现代人还有多少意义?土地上的生活,给予现代人的,仅仅是怀旧的美学价值吗?这些问题是倔强的,潜藏在作者孩子般透着憨气的倔强的文字里。她寻找到答案了吗?
田园,在旧时是人的归宿,荒芜不得;在现代,田园恐怕终将被前面提到的“时髦世界”摧毁,荒芜是无可奈何的了。作者每年定期还乡,如同探望一个一天天枯萎下去的老人,又一边把这片田园慢慢地搬到心中,时时用温存的回忆、苦涩的希望来耕耘,来灌溉,不让它荒芜,作为倦鸟知还的归处。
这是一个久离土地的人读《似是故人来》的感受。
来源:河源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