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海燕
人世间的种种相遇,最后都指向于离别。譬如席开与席散、开学与毕业,还有一颗牙齿的生长与衰落。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一颗牙齿是怎样在我的牙龈上面茁壮成长,满口牙齿是怎么在我的脸颊里侧努力排列成“皓齿”的模样。我只深刻记得,躺在牙科椅上,颤抖的眼皮微弱地偷窥射灯里晃过医生的身影,衰落的牙齿感受着金属器械的坚硬与冰冷,痛楚会由牙根刺进骨髓,挖空了我浑身自上而下的力气,令我头皮发麻、脚底发软。
年少时就经常听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曾经,我在青春年华,发现自己有龋齿的时候,坚决执行“小洞不补大洞难堵”的原则,积极去看牙医。但是年岁逐增,小洞难免变成大洞,牙医难堵,而我的勇气也在年岁中迅速递减。
最关键的时间节点是在三旬壮年,我被蛀得不成样的智齿折磨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寝,牙医建议我拔掉。那天接诊我的牙医在对着我的智齿努力了一把后,叫来了两个外援,给我打了两次麻醉,我在没有痛感与恐惧中感受着三个牙医用类似铁锤和螺丝刀的器械在撬动、敲击我的智齿。那颗智齿拔下来之后,三个牙医似乎松了一口气,主治的牙医捧着铁盘子,把那颗包裹着鲜血,落魄静卧的智齿拿给我看,为我解释科普:你这颗牙齿底部有三个牙根,形状是带钩的,比较大颗,所以很稳固……我似懂非懂,心中模糊地感受到,我的牙其实长得不错,那么结实那么稳固。
拔掉智齿后,过了几天我去菜市场,有一个卖菜的盯了我好久,很冒昧地问了我一句:你是不是前几天在庄医生那里拔牙的?我当场还不知如何反应,因为拔牙时,我无暇、也无法关注外部人与事。他夸大其词地说,哇,你拔牙的过程太困难了,我们在旁边都看得心惊惊。
我有点哭笑不得。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害怕这次拔牙经历——感谢牙医给我打的那两次麻醉。
去年底,牙洞崩塌事件再次降临我的口腔,我下定决心,不补,坚决不补,不得已时,拔!但是牙洞崩塌这件事好像是某个人生阶段的蝴蝶效应,我的牙洞接二连三地多处、多面积崩塌。我每次吃肉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开某一侧甚至是某一精准位置,有时候饥肠辘辘美食在前,难免快意忘形狼吞虎咽,顿时肉噎龋齿痛感袭来,人生突然失去了大快朵颐开怀畅饮的乐趣。我就在餐桌旁愁眉苦脸手持牙签,心里一边埋怨一边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好让牙医给我打上麻醉剂,彻底拔掉这颗龋齿。
一个渴望麻痹的人,其实是懦弱无能、萎靡不振的。我好像知道自己正蜷缩在某个瓶颈的狭隘,但是我并不想走出来,只是想静静地呆在那里,偶尔思忖那瓶口之外的远处,会有春花秋月何时了。
今年初,母亲的门牙脱落了。我看到她张口唇间那个空洞,听到她三言两语传来那点漏风,只淡淡说了一句,没事,这个门牙用途不大。母亲也轻轻抿嘴微笑,回了一声“嗯”。过了约莫一个月,我发现母亲挂上了一排整齐洁白的门牙。我忍不住夸赞:这个假牙挂得真好看!母亲咧嘴笑了,一如从前的模样,她的眉目也跟着笑了,说等了一个多月才把假牙弄好。我忍不住回想起在过去的一个月,她蹙眉闭口、暮气沉沉的样子,原来,门牙的用途巨大!
我似乎在瓶颈处看到了一束光向我招手。我决定要去看牙医,我也想挂上一排和年轻时一样的假牙。但是牙医没有建议我拔牙,她说你这些牙洞有点大,补上的难度大,还有补上后脱落的可能性也很大,但是都要补,毕竟你还年轻,你的牙齿还需要用好多年……
我躺在牙科椅上,感受到被刷新的一股生命力蔓延了全身,我坚决地说:医生,我都听您的!
回到家里,照照镜子,我确实还是完好,尤其是这一口牙,咧嘴一笑,显露出来的,排列在前面的两排门牙,确是仅存的没有修补的牙齿,它们整齐且完好地排列着,为我守住“明眸皓齿”的最后一道防线。白居易在《齿落辞》中写道,“忽乎六十余年……今君之老矣,血衰齿寒”,古人的牙齿尚且能坚持到六十余年,我还年轻啊,这点疼痛何足挂齿,坚持坚持。
来源:汕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