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雪敏
《似是故人来》是河源青年作家吴聚平的第一部散文集,包括“物事”“画像”“回乡”三辑内容,集中呈现了许多人曾共同经历过的乡村生活:上山捡柴火、下地种果蔬,侍弄花草、喂养家禽,邻里和睦、乡野寂静……作家以平和舒缓的叙述笔调,优美流畅的文字,深情地追忆童年时光,在故乡的物事、人情中解读生活的秘密,追寻心灵的来路。这部散文集有几个亮点值得回味:
其一,细致的物事摹写。《似是故人来》所呈现的乡土世界,是记忆中被各种各样的“物”所包围的世界。从自然界的日月山川,到家园田舍的动植物,以及灶上锅中的各种吃食,“物”在作者的微观凝视中,展露出乡土世界丰富驳杂的自然样态。
松香是“丰富多情”的,松果落在松针上带来了“火红的诗意”(《松香》),早晨上学前去巡望花畦、细数花苞,在花开花落、昼夜更替中感受四季轮回,触摸生命的底色(《花时花事》);晌午过后,仔细观察太阳在田间、屋里一寸寸游走的身影,投入这永不停止的光阴追逐的游戏(《太阳的刻度》);夜深人静时,倾听一丛竹林的秘密,感受一棵竹子与另一棵竹子的相爱(《竹林》)。作家谦卑地弯下腰,俯下身,与一株草、一朵花对视,倾听世间万物,是如何“悄无声息、声势浩大地深入我们的生活中来”。她将那在万物萧索的时候让人心生寄托的一园蔬菜称为“冬青”、将沸腾翻滚的米锅里米片堆积起来的微型世界称为“粥微”——光影中辨时光,米锅里看世界,菜园里见天地,充盈着热气腾腾、健康浓郁的乡土气息,饱含着作家对生活的热爱之情。
故乡的食物,总是承载着丰富的记忆。“滋味”不仅仅是味蕾上的享受,附着在食物上的记忆也许是最持久、最细腻、最忠诚的,容易把人拖拽进时光的隧道里。这种最私人化的“吃的实践”,常常以最直接的方式,勾连起一方水土与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与食物的味道同时涌现的是时光的滋味——每个年代独特的光影、纹理和绒毛……在这些“吃食”背后,蛰伏着个人无法抹去的记忆和情感,也折射着整个时代的世变缘常。食物里储藏着人间的况味,炸黑了的年果、粘成一团的麻饼、偷来的李子……这些零食里充盈着孩子们对丰盛生活和温暖人情的向往之心。孩童时错把月饼的“保鲜剂”当成“神秘之物”的品尝经历,读来令人不觉莞尔又心酸动容(《月光光照四方》)。“物”既承载着那一段流年的淳朴和温馨,也折射了那个年代的困窘,还流露了母亲不在身边的日子里,那无可抵挡的寂寞、无奈和遗憾。这些文字,令人感怀,也使人沉思:今天,在物质极其丰盛而易得的今天,为什么我们对“物”反倒没有这种亲切和想念?
因为眼中有物,心中有爱,作家常常能透过“生长之物的内部”感受生命的盛与衰,发现这大千世界的奥秘。她感受到童年时光中“轰然的热闹,和那无法捉摸的寂寞”,体会到“美是盛大无私,而感受到美,却是一种孤独”(《花时花事》)。那些微小的、在外人看来不足为奇的“物事”及其背后属于小地方和个人的、属于童年和家乡的记忆和经验,在散文里获得了尊重,被作者重新打量和擦亮。“物”为情的升发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在平凡的“物事”中,作家建立起与土地、与自然更深刻的关联。
其二,朴素的人情抒怀。《似是故人来》用定格在彼时光阴中的风俗人情,勾勒出一个村庄的背影。故乡的变化,之于小说,可能是沧海桑田,山乡巨变;之于散文,却常常体现在一日三餐,家长里短中。儿时生活,故乡人事,既有悲伤、恐惧与疼痛,更有热情、温暖和爱。
乡下物事惹人遐想,乡下人情则令人惦念。作家不愿回避他们、无视他们,也无意美化和盲目拔高他们,只愿用饱蘸深情的笔娓娓道来,用一帧帧人物素描,画出一组乡人的群像:她怀念“永远透着一股劲头的伯父”,他是年幼的“我”和外面世界重要的精神桥梁;她关心为人安魂的哑巴佬,“若干年后,又会有谁将他安魂”。还有良善温和的乡村赤脚医生银生、擅长捕蛇却神智错乱的铁球叔,一狂一呆的婉姐和招娣……更多的村民,他们的生计是途穷的,只有向山索取,只有扎根土地,日日重复繁重的劳作。但这些“晨雾中赶路的人”,却怀着“倾尽全力”的人生态度和生活热情,“要在这混沌中间开辟出一天的生活”。在这一本薄薄的散文集中,作者以近乎白描的朴素手法,饱含深情地记录和展现这些亲友们的个性。作品通过对小人物生活状态的刻画与描摹,将乡人坚韧的性格和对生活的热爱,将乡间的人情美、人性美,乡土民间的淳朴善良和愚昧麻木,一并呈现于纸上,自然而然地传递给读者一丝丝的温暖和力量。
在这部散文集中,《一个女人的枯萎史》《月亮忘记了》《似是故人来》《链条》这几篇文章,特别能引起女性读者的共鸣。这些文章充分发挥了女作家对生活细腻的感知、对女性性别遭遇和代际经验的体认,以敏锐的观察和深切的关注,集中笔墨书写了农村女性“灰暗”的人生和“沉默”的精神历程。年迈的祖母、姑婆、姐婆,她们尝尽怀胎、孕育与劳作的艰辛,悄无声息地枯萎、老去,纵然有千般万般的不甘心与不情愿,也只能在恐惧和无声的抗争中,一步步“走出熟悉的世界,走向未知的消亡”。在祖母辈的坎坷人生和“母亲—我—女儿”三代人的生命链条中,作者理性地反思女性的命运,揭示出父权制社会“让女性从根本成为一群飘忽的、无法追溯自身性别历史的群体”的真相。
其三,执着的生命探寻。每个人都有故乡,每一寸土地都有乡愁,“物事”和“画像”两个系列集中写亲情、乡情,“回乡”一辑,则揭示了作家的“成长”之路。在《似是故人来》一文中,作家坚定地表示:“当我站在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突然明白命运的密码早已埋在最初的地方。只有它们能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部散文集是作家经由文字“重返土地的旅程”,这种写作不是一种背对当下的乌托邦式的精神漫游,而是一场从现实出发的返乡之旅,也是“自我”的发现之旅。诗人黄礼孩曾编过一本名为《出生地》的诗集,他说:“在省略了身份, 省略了祖籍,省略了故乡的今天,在身心日渐凋落的时候,在你无法把身体安放在哪里时,回到出生地,寻找适合自己进入和表达的地方,寻找更自由的呼吸和从容,肯定是写作上的一次再启程。”对写作者而言,故乡,是一个或隐或显的巨大存在,也许是起点,也许是归宿。它可以为作家提供无穷的素材,也能够为作家敞开观察中国的独特视角。回到故乡,让自己的感受、经验、记忆扎根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创作就能得到不断的滋养。越是真诚地面向这些记忆的片段,越是叩问那些停留在大地上的时光,也就越接近自己心灵柔软而隐秘的角落。一个人唯有看清自己的来路,方能坚定足下的脚步。
诚然,在这部散文集中,也有一些乡情散文常见的局限和不足,但我却从文字中感受到吴聚平对文学的虔诚和执着。她对大地的敬畏和尊重,对世间万物的深情凝视,对周遭人际关系的牵挂,都让人感动,也促使人反思。文学是作家精神生活展开、重塑的一种重要媒介,通过写作让自己的精神得到拓展,让心灵不断成长,这是写作最丰厚的馈赠。
来源:河源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