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雯
秋雨几滴,天气有浅浅的凉。天上的月,在等待赴一场数千年不变的约,渐渐圆润丰盈,是中秋喜欢的脸。
对小时乡村的月便格外怀念起来。中秋前一两个星期,小商店在货架上摆出四个一包的车轮月饼,空气立马有了甜丝丝的味道,浓稠扑鼻。我们的心,生出硕大的翅膀,朝着一个日子飞翔。
终于等到中秋那一天,热闹落在院子里,从早到晚。母亲最是忙碌的,急急从梦里醒过来,一口水也不曾喝,直奔鸡窝,抓一只羽毛流光溢彩的大公鸡,手起刀落,起锅烧火,汆水拔毛,一气呵成。中秋的鸡须是大的,母亲说这是月圆人圆的好日子,肚子也要吃得滚滚圆。
在县城跑车的父亲,这天有假。我们几个猴子对父亲归家的期待之情,在中秋这天达到高潮。其实我们只是馋嘴的猫儿,心心念念着父亲单位分发的月饼。五仁馅的,哈密瓜味的,圆圆扁扁的,香香甜甜的月饼,安安静静躺在贴了红色嫦娥的油纸里,静待十五温柔如水皎洁如霜的月华,撕开身上层层叠叠的面纱。
院子里的水缸,心里发着笑,静静等着我们这帮贪玩嗜吃的猴子。等着我们去为它们挑水,等着我们赏水里皓月,等着我们玩水中捞月。
中秋,是院子里几个大水缸吐气扬眉的日子。这一天,它们成了顶重要的存在,为了成全月亮的圣洁,爱干净的母亲从小就对我说,月亮里面住着嫦娥仙子,也是爱干净的,中秋是为她而办的盛宴。她定是要将自己弄得清爽干净的。那些乡村人家离不开的大水缸就是她最喜欢的澡盆。而我,从小就喜欢洗澡,喜欢身上香喷喷的,仿似这样就可以更接近那个美丽的嫦娥仙子一步。对什么事物都怀着好奇、信任与向往的年纪,生活因此美得不像话。
我和哥哥的殷勤,都用在了为水缸挑水这件事上。那座小巧的手摇水泵,一直在我们手里喘着气。我们摇啊摇啊,摇的水一桶又一桶,统统吆喝着喂给了肚大口宽的水缸。隔壁家的小花,大壮,三蛋也会过来帮忙,为了共享我们水缸里的月亮。他们家没有院子,水缸都在泥屋里藏着,看不到月亮。可他们并不觉得沮丧,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月亮出来,在谁家的水缸看月亮不是看呢。
夜色慢慢笼罩大地,晚风吹过,草丛里的百虫开始鸣唱,为这个美好的夜晚拉开红色的绒布。父亲端出四方小木桌,母亲在其上面麻利摆上月饼、香蕉、雪梨、柚子、香炉……瘦细的白烟袅袅升起,像数千年前拜月的貂蝉手中燃起的那一撮。等待嫦娥仙子焚香沐浴,享人间烟火的间隙,我们忙着看水缸里的月。
明黄的月,如巨大的珠,透着清寒的光,沉在水缸里。月辉如灯,片片黛青色的云,明晃晃开在水缸里。风动起涟漪,月影生褶皱。风平复静静,月圆又如初。风的调皮,一直在撩逗,我们成了风一样的孩子,捉弄水缸里怯涩善良的月亮。一人一根手指,伸入水里画圈圈,镶嵌着明珠的水晶镜被我们揉碎,散作带着光芒的碎片,在水波里荡漾。只见几道光从荡漾的水波里射出来,晃我们的眼,眼睛一闭一睁,水里的碎片又凝成明黄的月珠。也有被猴子捞月影响的时候,人手一缸,一个个的,双手成网,急速撒进缸里,双手一合一捧,收网出缸。手心里,剩小汪清水,和一两道转瞬即逝的月光。水顺着手指间隙落下,滴滴答答,哗啦啦,像我们心底快乐的笑声。
月饼和月光是最配的,如玫瑰配爱情,符合约定俗成的审美。我们每年吃饼,在院子里,在月光下,在水缸边。小花、大壮、三蛋是不用着急回家的,他们的父母亲会在拜月结束后,带着吃食,将阵地转到我家院子来。记得有一年,傻得很天真的我,看着院子里的水缸、水缸里的月亮,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五个水缸,五个月亮,我像是发现了了不得的秘密:水缸会生月亮!我偷偷地把自己分到的那只月饼投进某个水缸,然后欢天喜地等着水缸给我生出五个月饼来。水缸笑哈哈的,笑声变成光,在水里赤裸裸晃着。而我的月饼,还是一只,委屈地沉在缸底,晒着月光。众人笑了,我哭了。众人停了笑,我就有了许多饼。父亲、母亲、小花妈妈、大壮爸爸、三蛋奶奶把自己手里的月饼从水缸里变出来,递给我,告诉我,水缸给你生出月饼来了。水缸里的月,明亮明亮的,像众人眼里良善的光芒。
来源:茂名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