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东
两个小女孩,在教练骂骂咧咧中惊慌失措,扑腾扑腾下水。
“再哭,再哭把你丢下去!”教练压住火气半带恐吓,那个一年级的小女孩依然在抽噎。教练摇摇头,“嗖”的一声像条鱼儿娴熟地游向不远处,那边还有七八个小朋友也在学游泳。
“收—翻—蹬—夹”,教练像复读机一样吼叫。渐渐地,声音被拥挤的人潮淹没。每年这个时候广场里的游泳场,每天日落之后便成了市民消暑的好去处。这是2022年的事了,上述的两个小女孩是我的女儿。当年花了1000多元学游泳,游泳场承诺包教会,还送了十张游泳券。
最后,大的喝饱了水极限是能游10米,小的啥也没学到,唯一的进步就是从哭哭啼啼下水哭哭啼啼上来,变成安安静静下水安安静静上来。最后,教练给所有学员全部颁发合格证,原来,这就是包教会。别家四五岁的小屁孩在水里像泥鳅一样丝滑,而自己孩子没这天赋,怪不得别人。
让两个公主去学游泳一开始是我的想法,夫人也是完全支持的,现在全国各地中小学的安全教育中,防溺水排首位。即使没学会,至少不会在极端情况下因为落水而恐慌,尽可能为救援争取时间。家里两个公主学游泳那些天,我都是全程陪同,目光始终不敢离开她们。
最后两天,我也穿上泳裤下水了,想想也有20多年没下过水。
时光回到二三十年前。
老家敬梓有一条河,发源地位于中坝镇和东源黄村镇交界处的鹿子嶂(雷公坪)。
直到上了初中,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琴江(北琴江),从中坝顺流而下,途经敬梓,流入梅州的五华县华阳镇,后面流往哪里是我儿时心里长久的疑问。
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跟着阿公到河滩上挑水,从家里到河滩直线距离不过200米,省道从中坝蜿蜒12千米,直达敬梓圩,从老屋到河滩必须跨过这条白花花沙子路面的省道。
老家甘田的这段河面几乎是北琴江全长28千米中最宽的流域,在狭长不过2000米的甘田村区域,从高车往洋塘方向竟然有3座长度均超过百米、宽一米多的石板桥。听阿公说,除桥墩的水面以下有木头固定,水面以上全桥均为花岗岩,再没有其他任何建材。
那时候,自来水是城镇居民高配,对于农村人家,村里有井的就已经很奢侈了,琴江两岸村民饮用和生活用水很多都是直接到河里取用。你没听错,儿时的琴江清澈见底,鱼虾成群,在沙滩上用锄头挖个直径1.5米的沙湖,铺上一层细沙,再铺一层鹅卵石,静待几个小时,就是取之不尽的饮用水。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跟着一个挑着木桶的老人,踏着柔软的细沙,踩着夕阳的余晖,来来回回,伴随着村里的炊烟袅袅,月亮升起来,家里的两个大水缸也就灌满了。
阿婆说,我出生后不久,高车的那座石板桥在一次洪水中全桥坍塌,从此再无重修过。我也从来不知道它长啥样,但我总觉得它和客家人传统的石板桥都是一个模样。
顺流而下不到300米的地方,就是甘田桥,直到五年级时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向阳桥。很可惜,在我上小学前的一次洪水中,桥靠近省道这一头坍塌了五分之一的长度。
但洪水退后的几天,甘田人民用木头和木板把坍塌的桥段重新修建。在我小学那几年,这段木板桥一次次被冲毁又一次次被重建,村民们用独轮车运送木头石块热火朝天的场面依然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第一次跟着母亲到甘田桥对岸碾米,踏上这有点摇晃的木板桥我就特别惊慌,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能看见距离桥面三米的湍流。
站在桥头的我哭着叫喊母亲,她的步伐已经到了木板和石板的连接处,她挑着装有120斤稻谷的箩筐,原地缓缓逆时针90度,放下扁担,大步流星跑到我跟前,拉着我的小手——别怕,不要看桥下,看前面的石板桥,一直走。这段20多米的木板桥在我心里走了20多年后我才发现,是我童年关于母亲最美的记忆之一。
后来,河床变得越来越高,每每放学经过石板桥时,我们这群孩童都会直接跳下去,桥面到河滩只有两米的高度,松软的沙滩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危险。
一次堂弟跟着我们上学,一脚踏到铁钉脱落的木板,直接掉进河里,哭哭啼啼回家去了。还有一次劳动课,我一头挑着空畚箕经过石板桥,后面大声传来“快闪开、快闪开”的呵斥声,我下意识一转身,扁担直接把后面骑车飞驰过来的两个初中生连人带车绊到了河里。每每想起那个场面,我都是又惭愧又想笑。直到六年级1995年那个冬天,村委动员全村人民,筹资30万元,兴建了一座宽近3米的水泥桥。石板桥从此走进了历史。
最令我神往的是捕鱼,每天上学踩着石板桥看到桥墩周围肥美的白条鱼(客家话称怕佬)游来游去,上课都没心思。
秋日的白条鱼是最肥美的,下午放学后,我们直奔主题,从石板桥跳下去,在一片宽阔的水流平缓的水域旁的浅滩上,徒手挖一条长十来米宽30厘米的水渠,一头连着白条鱼最密集的河面,一头再回到十多米远的下游河面。
接下来就是留给时间去酝酿,白条鱼组团一拨又一拨经过它们从未到过的“新水域”,这时候要有足够的耐心,千万不要去惊动它们,前面的勇士穿过这片全新的水域又回到了下游,试探几次后它们彻底放下了戒备之心,于是带领黑压压的白条鱼大军进去了。这时候在下游的出口处我们双手一推,厚厚的河沙彻底堵住了出口,然后绕远一点狂奔到进水口,迅速用河沙彻底堵死。白条鱼大军疯狂冲到出水口逃命,但离出口水三米处,我们再次用河沙堵住。这时候,这群白条鱼大军彻底成了“瓮中之鳖”,然后我们用手慢慢推进河沙,把沙渠里的水全部挤开……运气好时,能捕到好几斤。班上的一个同学,捕白条鱼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一把锄头,一个铁桶,半个小时,半桶白条,回家。留下我一个人在夕阳中无尽地羡慕。河岸的秋风吹翻了沙滩上的课本,无声地吟诵上午学的那句唐诗——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每次我提着小桶白条回去时,路过阿公家,总会被他训斥一顿。但他的一个举动让我终生难忘。一个午后,像往常一样,我和小伙伴们带着小红桶烂畚箕到河里捕鱼,突然大老远看见阿公的身影,心头一慌,坏了,莫非阿公来教训我们了。于是愣在那里,战战兢兢等着挨揍。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阿公说是来教我们捕鱼的。厉害了,他竟然带了酒糟来——对于白条鱼那简直就是致命的美食诱惑。那一次,在我们不解的目光中,阿公放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白条鱼。阿公说他小时候也是捕鱼高手,带着几个叔公经常在琴江这片水域捉鱼,现在这鱼不够大,要放生,人不能贪婪,更不能无情。最终我们没捉到多少,却换来了无尽的欢笑声。
儿时,冰箱绝对是奢侈品,全村都没几户人家有,而我们炎炎夏日的消暑品最多的就是雪条(冰棍),一毛钱一根,奢侈一点就是雪批,那时的雪条就是糖精水冻成冰块,批发价4—5分,统一零售价1毛。
镇上很多中小学生就做过这样的小生意,踩上单车,背后绑上一个泡沫内胆的箱子,走村串户吆喝——雪批雪条。我有两个叔叔就曾顶着烈日这样叫卖,有时我弟还会跟着叔叔一起去,为的是蹭他一两根快融掉的冰棍。
夏日的黄昏,琴江河畔是最热闹的,两岸的菜地散落着永不疲惫挑水浇菜的村姑村妇,河里是一群群孩童在戏水,没有任何的安全意识,也没有任何的安全设施,从来没听说琴江河有过溺水事故,但是山塘水库却倒是偶有事发。我们这代孩童大多会游泳,整天泡在水里自学成才。
我也经常跟着他们一起,有一次他们把我拉进了深水区,差点没把我呛死,我确定我是不会游泳了,从此再也不敢去深水区,但是我唯一会的就是我能把头尽量后仰,双手笨拙地靠后,整个人沉下去,留下半个脑袋,鼻孔在水面上呼吸,仅此而已。
至于像他们那样,我从来没学会过。
五年级时,省道改道修建,甘田洋塘桥至敬梓圩路段全部迁到河边,1000米的路段全部紧挨琴江流向,大型挖掘机天天轰隆隆地施工,我们这群从未见过挖掘机的孩童天天跑到河滩上看师傅挖掘沙土。挖掘机挖沙留下了一个个深水坑,却成了我们游泳的好去处,深水区水温明显比外面凉快,那时候全班几乎所有男生午饭后都会聚集在那,一个个跳进去,玩到精疲力尽后上岸回学校上课。
等到琴江河畔高车的柑橘场橘子快成熟时,我们又转移游泳阵地,琴江湍流的地方经常都是紧挨橘园的,站在水中,几乎可以触摸到压弯枝头的大柑橘。
因此,学校没少接到橘园老板的投诉。
我出来教书没两年,向阳桥坍塌了,恰好那时一个村民骑车经过,跟着桥面一起坠落河水中,不幸中的万幸,人安然无恙。
朝阳桥下游1000多米处的敬梓大桥,我小学二年级时目睹了它的兴建,如今每逢发大水时浑浊的江水几乎漫过桥面,大桥像个垂暮的老人在洪峰中孤立无援、摇摇欲坠。
是时候该重建了!这可是当年敬梓标志性建筑!
说回现在,我家两个公主学游泳的最后两天,我穿上泳裤,像儿时那样,头部后仰,双手靠后,双脚向前,但是整个人沉了下去,尝试了很多次,还是沉了下去,莫非儿时体重太轻、如今太胖的缘故?不得而知,将情绪调到最佳,心情调节到最平静憋气,很遗憾,还是整个人沉了下去。在水里憋气20多秒,依然没浮起来。算了,看来我儿时是真没学会,视频里那些教练教的,对我不适用。看着身旁的教练像鱼儿游来游去,不禁又问,为啥我小时候不会沉下去,现在却不行?
教练神秘地笑了——明年你报我的班,我包教会你。
从此我再没去过,送的十张游泳券,一张没用。最后那几天,我问我妹妹,我有游泳券,要不要给吴老师,妹说不要,吴老师还没毕业就去游泳馆做教练教学员了。
现在很少回老家了,偶尔经过向阳桥,过去的十年,精准扶贫,清理河沟淤泥,扩建河道,到如今的乡村振兴,绿美乡村建设,山林处处郁郁葱葱,琴江两岸再无洪灾!
直到现在,我仍不时在夜里打开老家的几个摄像头,看到万家灯火,那是我童年里的梦想,看到朝阳桥下连成一片的河堤路灯——那里是正联村。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夏夜里的蛙声一片,在那散步是何等的惬意!
来源:河源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