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日报:风雅自在人心

张振金

读了吴湘的散文集《相爱时光》,我感到这是一部品格独特的作品。

书中不少奇妙的篇章,令我常常驻足沉吟,想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之美。这部作品,没有“三万里河东入海”的壮观, 却有“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微妙。书中所写的大都是乡间题材,但不是一般的乡土散文。它最大的特点是,作者以审美的视角,描写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彰显蕴含其间的诗意和理想,给人以美感。

吴湘也曾在微信中告诉我,这部散文集多以作者自身的生活小事、琐事为切入点,将一些平凡又普通的日常之事从另一个角度呈现给读者,希望读者读了之后能感受到舒适愉悦,看到生活的各种小美好、小确幸,也通过这些小事,侧面反映作者的家乡之美,以及人之美。

最平常、最琐屑的莫过于《我的婆婆妈妈》和《我的大姨和小姨》。“煲了好汤,就算我不回家吃饭,也一样是给我留着。” 这样一个好婆婆,“她身上有上世纪60年代女性的优点,又带着这个时代女性的新潮”。她坚强、自信、独立、善良,对人关怀备至,喜怒哀乐不失于和,重感情,讲雅量。妈妈也是与婆婆一样,“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待人接物周到讲究,大方得体,彬彬有礼。 “她一方面对我非常苛刻、严厉,一方面又十分宽容、随和”,比如,“自小要求我做家务”“读书时心疼我累”。大姨小姨自小“既是我学习上的老师,也是我人生的导师”“我与她们的关系,有时像是母女,有时又亲密如姐妹”。她们以身作则,“教会我温柔待这个世界,善意待这个世界”。作品真实而有趣,选择了家庭最温馨的一面,亲人最温情的细节,体现了亲人“外在为礼,内在为仁,仁内礼外也”。她们都是普通百姓,却有一颗礼仁之心。

吴湘善于以平淡的生活细节,构成审美意象。

《芎萝松》,作者忆述小时候那个“一笑就脸红”的小女孩, 经常请她去看花,看那种“清晨开花,日落便收”的红色小花。看花已是雅事,而且发生在两个才六岁的孩子身上,不但是雅,而且非常有趣,她们珍惜的是那么平凡而美好的东西,确是出于真正的深情。既是向善之情,也是审美之情。

《春暖花开》,一家三口去“雨中看桃花”,从现场的生活细节中,挖进审美的精神深处。先是“一路惊叹经过雨中洗礼的美丽景色”,秀雅、神奇、绚丽而多彩。到了桃花山,因为下雨,“满地烂泥”,影响了赏花心情,幸好有“满山桃花”,灼灼其华。雨停了,又见到了“雨后的桃花似刚刚出浴的美人”,分外妩媚。再登上桃花山,原先以为桃花已残红零落,烂在地上,不料桃花并未因这场风雨而飘摇,“她自有她的坚强与韧劲”,色更烟润。作者以内心化的叙事方式,将自身的人格理想与桃花的自然品格相融,参悟到“不管在多糟糕的情形下,首先注意到的是美好的事物,保持一颗能欣赏美的心”。

在《最美不过日常》中,吴湘写一个“五保户”,无论何时到他家,总是整洁明亮。他身上穿的白色衬衫,似乎永远都是干干净净,你看了自然而然想起“雅者,正也” 。他请你坐下,还要再擦擦椅子。他煮茶烫杯,不怎么好的茶叶你喝着也自有一番滋味。这是他的尊严,他的风雅。这风雅源自他对自身形象的追求,对家的热爱。吴湘强调说:“那些极致的美好来自生活的素简,那些极致的风雅源自内心的热爱。”

吴湘忆述自我读书修炼的篇章,实际上也是追求雅的生活方式。《我所热爱的事情》《读书时光》《愿此间书香长存》等,写自己从小爱好读书,从家里去书店,来回将近四个小时,“为了省时,我回时便一边走路一边看书”。对于自己的写作,“不管有没有意义,我反正是不能不写”,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执拗”的一面。市图书馆开张,她走进阅览室的那一刻,“泪水在我的眼里打个转”,借了几本书,便到图书馆咖啡吧,点了一杯咖啡,择个角落坐下来读。她总是把生活审美化,也把审美生活化,显示一颗求知求雅的热切之心。

越来越多的人,用各种办法将生活审美化。吴湘写她单位的办公桌上,有人种了些小植物,只是一点绿,“却感觉满室是春”。有人摆上些颜色各异的小杯子,“竟然有了艺术画廊的感觉”。有人每日煮一壶花茶或泡些枸杞红枣,“空气也是甜甜的”。有人带来雅致的茶杯,偷闲享受一下品茗的惬意,“忙碌中似乎有了雅意”。还有人带来些吃的,为那些来不及吃早餐或者低血糖者准备的“救命粮”……干净整洁的办公室另有乾坤,这也变成工作的乐趣。这是吴湘在《最美不过日常》中写的。

吴湘在这篇作品中说:“在琐碎繁杂间去感知生活,便自有了风雅。”在这里吴湘强调的是作者对日常生活的“感知”。她联系到作家汪曾祺,“擅长在平淡的生活中发现世间的妙趣与美好”,在他的笔下,所有事物都趣味盎然,生活是很好玩的。因为汪老夫子“温柔敦厚,诗教也”,所以,吴湘认为“内心风雅才是根本”。她在作品写道:

看一场雨从开始下到结束;看一只蝶从蛹到破茧;看一树蓓蕾从绽放到落英缤纷,各有诗意,各自风雅,于是平淡如白开水的日子有了味道,有了意境。可见风雅美好,无关外物,无关世俗。细想来,应只关乎内心。古时,物质贫瘠,有最苦的江湖吟士,有最穷的天下人,然而人人能歌,所有日常,信手拈来便是一曲好诗词,端的是风雅,端的是美好。

日常蕴藏众多美好,都在等待人去感知去发现。花开是风景,花落是禅意,最美不过日常,风雅自在人心。

可见,写出日常生活的意味,还不是吴湘散文的主要特色,许多作家都可以做得到。吴湘以诗性的语言,美妙的意象,以及诚挚的情感,探索日常生活的生命本色,表现日常生活的风雅精神,而且把它写得如此温暖、纯洁、美好、祥和。这才是吴湘散文的独到之处。

风雅源于《诗经》,汉乐府的缘事而发,建安诗人的慷慨之音, 都是其直接继承。唐宋把诗才出众称为雅,文人聚会视为雅集。雅集如果不吟诗作赋,那就是徒有虚名。我们这里说的风雅并不止于诗才出众,而是整体性日常生活的艺术化与优雅化。孔子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里就包含了高尚的人文品位与优雅的审美趣味,日常的言谈举止,表现出文明、礼貌、端庄、雅正的君子之风。这就是风雅。

“风雅”与“风流”常常被人混为一谈,“风雅”与“风流” 仅一字之差,但境界却大异其趣。著名学者刘悦笛比较魏晋的“风流”和唐宋的“风雅”时说:“流”是外在的、显露的、 放纵的、没有节制的,是喜怒哀乐彰显于色,动静之间吐露真情;而“雅”则是内敛的、克制的、合乎天理人道的,是对人情世故抱有同情之心,用雅正之道约束自我言行举止,以期塑造温柔敦厚的君子形象。

“君子形象”为中国几千年来提供了一个淳厚雅正的典范。

吴湘散文的语言,也有自己的特色。这就是温润委婉,纯净自然,常以诗性的笔触,将叙事、抒情、议论融合起来。整体来说,是一种诗性的叙事风格。因为文体上多为随笔,这就更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管写什么,哪怕是最平淡琐碎的事情,也写得婉转有趣,陌生有味。看得出来,是受了周作人、沈从文、汪曾祺等名家的影响。还有泰戈尔的《飞鸟集》的踪影,爱在形象中说点理。这些杰出作家,都是通过庸常琐碎的日常生活的书写,创作了许多为人津津乐道的经典名作。这使我确信,在文学创作中没有大事情,只有大手笔。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之美。

我和吴湘互不认识,这篇序文是经友人介绍而写的。开头我有点犹豫,后来读了她的这部《相爱时光》,竟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住,就像“细雨骑驴入剑门”那样,引我走入一个美的境地,绵绵如诗。

目前在散文创作中,通过对日常生活的书写,着力表达一种风雅精神的还不多见。吴湘散文吸引我的,就是这种风雅精神,这种纯洁魅力,也是本书出彩之处。全书60多篇文章,我一边读,一边思考,一边做笔记,最后经过梳理,写成这篇拙文。

是为序。

来源:河源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