汕头日报:奶奶的歌册

龚锦德

偶然读到一篇介绍潮汕民间艺术的文章,文中提到“歌册”这种流传于潮汕及闽南一带、已经多年不曾再听到的民间说唱艺术,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了几十年前老家村头大榕树下,奶奶声情并茂、眉飞色舞念歌册的神态瞬间浮现脑海,耳边仿佛又听到从童年到少年伴随着我成长的歌册声。

那时乡下的夏天是没有空调的,村东头那棵几人才能环抱的老榕树下是人们乘凉休憩的绝好去处。树荫下的午后阳光被裁剪成斑驳的星星点点,几个胆大的少年如履平地般攀爬在粗大的树干上,我和一群爱听歌册的老妪则聚精会神围坐听奶奶吟读《陈世美》。在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中,奶奶端坐在一张竹椅上,一手捧着歌册,另一只手时不时沾点口水去翻书页,略带唱腔、说唱杂糅的吟唱声,时而欢快流畅如玉珠落盘,时而轻缓絮语似春风拂面,时而又含悲带愤若哀鸿泣诉——听众表情随语调变幻,一阵儿会心而笑,一阵儿叹声连连,有的老妪听到动情处,还会跟着落下泪来……听歌册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在人们还沉浸在为包拯不顾太后公主阻挠,决意要将陈世美送上龙头铡喝彩时,村里已然升起袅袅炊烟,奶奶说了声该做饭了,人群依依不舍散去,约好了明天再来。

记忆中,奶奶的歌册是那种小32开木刻线装书,对折装订,纸质很薄,微呈淡黄色,大概六七本摞一起装在一只木匣中,宝贝得不得了。那一次我急于知道故事的最后结局,偷偷溜到奶奶的房间四处翻找,几乎把奶奶房间翻了个遍才找到那只藏在床顶小抽屉的木匣子,打开后看到全是竖排版、四句一组的七字句,才读小学的我好多字还认不全,只好丢下乱七八糟的“作案现场”悄悄离去。但奶奶得知后,非但没有怪责我,还教我认字,给我讲那些七字句后面的故事。也就从那时起,年幼的我从歌册中记载的一个个故事里学做人,知善恶,识礼仪,滋养了对文学和历史的喜爱。

记忆深刻的是,奶奶凭着熟读歌册、通晓婚嫁礼俗的底子,练就了一嘴信手拈来“做四句”的看家本领,成了远近闻名的青娘婆。

所谓“做四句”,也就是吟四句诗,或说四句押韵的吉祥话,这是老家旧时婚俗里的一道重要程序。每逢新娘出嫁,必须有一位通晓婚庆礼节、擅长“做四句”的青娘婆陪伴,协助“打通”婚礼各个关节。从新娘上花轿、出母家门,以至抵达夫家之后,跨火烟、拜天地、拜堂,直至进洞房,整理被褥、安枕头、饮交杯酒等,青娘婆都要边“做四句”边指导新娘子,使新娘子在纷繁的礼仪中应对得体、不被笑话。因此,“做四句”的急智,是旧时婚庆活动中最风趣和深含文化意蕴之一,也是衡量青娘婆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志。彼时,农村文化娱乐少,村里每逢有人家结婚,孩子们早早吃过晚饭,便随大人赶去主人家看新娘。贴满喜字的洞房中,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新娘微微低头,羞赧地坐在一对大红喜烛下,奶奶则喜气盈盈站在新娘边指导她应对各种仪式。倘若有客人站出来“做四句”讨彩,奶奶就会“做四句”回应,无论客人“四句”做得多巧妙,奶奶回应始终机敏得体,常常搭上歌册中的一些典故,令主人和客人都深为折服,听客人和奶奶对“四句”也成了当晚的头桩趣事。而年少的我听多了歌册的韵律,偶尔也自告奋勇“做四句”讨喜糖,譬如,新娘雅,生好仔;点好烟,抱大孙。奶奶开心地当众表扬我“四句”做得好,新娘也上前笑着把一大把糖果塞进我口袋,让我倍感得意,可以兴奋好几天。

在奶奶的耳濡目染下,我对这种合仄押韵、朗朗上口的文字形式兴趣大增,时常也学着编造一些更加复杂的吉祥“四句”,甚至学着写对联,有时还能博得大人们的一致称赞。也许我的表现让奶奶觉得我像是个可塑之才,对我便有了格外偏爱。记得有一年我因为办理转学,学校都开学了我还在家里等消息,奶奶不知听谁说我还没有去上学,劈头盖脸不由分说把父亲训斥了一顿。这么多年过去,每每回想起奶奶拄着拐棍上我家找父亲“兴师问罪”的样子,总有一股暖流涌动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但令我愧疚的是,对奶奶心爱的歌册,却有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埋在我心里,每当想起,总是深深自责。那应该是奶奶过世的前一年,有一回奶奶问我,能不能帮她誊抄歌册,她的歌册实在破损得厉害,有的书页都翻烂了。当时觉得誊抄歌册对于我来说根本就是小事一桩,便信心十足地应承下来,心想只需要个把月时间应该就能抄完的。结果没抄几页就由于各种原因搁笔了,期限也越放越宽,总宽慰自己奶奶不急着用,时间有的是,自己后面抄工整点作弥补就是了。就这样一拖再拖,直到年底还没抄完。

谁曾想,第二年奶奶突然不慎摔倒,从此一病不起。

奶奶卧病在床那段日子,我几次去看望她,她都没有提及誊抄歌册的事,只是每回都不忘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而心怀愧疚的我,也不敢告诉她歌册远远还没有誊抄好,只是暗地里加班加点,希望能早点给她一个惊喜。然而遗憾的是,奶奶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歌册誊写完成的那一天,事实上奶奶自从摔伤后也没再翻读过她平生最喜爱的歌册。当秋风吹落最后一片枫叶的时候,奶奶带着我的遗憾走了,那几本奶奶翻读了几十年的旧歌册,也成了她留给我的最后纪念。

而今,老家村头的大榕树依旧郁郁葱葱,却早没有了在树下唱歌册的老妪,歌册也同那些日渐老去的人们一起,渐渐地被世人遗忘。曾经一同长大的小伙伴,有多少人还记得那歌册中跌宕起伏的情节和抑扬顿挫的唱腔?歌册这种古老的说唱艺术慢慢地同奶奶一起,沉睡在了我的回忆里。

来源:汕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