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 壶
祖母离开人世几十年了,音容笑貌却不时在我脑海里浮现。她在海上漂泊一辈子,性格像海一样固执,对儿孙也爱得像海一样深沉,让我无法忘记!
祖母是闸坡疍家人,70岁病逝,在海上生活也将近70年。祖父死得早,祖母一个人持一头家,大小事务自作主张。我家20世纪50年代上岸定居时,祖母说不习惯岸上生活,把自己留在小艇里。祖母的小艇宽不过1.5米,长不过4米,艇尾处盖上一截箬叶和竹篾合成的雨篷,仅容一个人栖身。小船舱放下一个小炉,一个铁罉,旁边立了一个土埕,装满淡水,真是“一头火灶,一头床”。每天,祖母摇着小艇在闸坡渔港接送渔民下船上岸,赚一点微薄的生活费。就这样在海上摇摇晃晃,送走70年的光阴。
我第一次见祖母,是在她的小艇上。她身穿黑色大襟衫、大乓裤(大管筒裤),戴一顶铜鼓帽,古铜色的脸上,留下许多风霜皱纹,但两眼有神。我跳上小艇,祖母一手拿着竹篙,一手推着橹,竹篙往岸上用力一点,小艇就离了岸。母亲对我说,祖母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她冬天穿衣也不多,头上只盖一块缀了花边的黑头巾,赤着脚,她说衣服穿多了,不方便干活。有几次我见祖母,她摇着小艇过来,我把母亲要说的话交代了,她就打发我回家去。在我的视线中,祖母远去的身影渐渐模糊。
祖母摇着小艇穿梭在渔港,一头牵住渔船,一头牵着码头,来回接送渔民。海上风波不定,儿孙一而再地要祖母上岸定居,祖母不给商量,还来一顿骂:“龙床不敌狗窝,我中意住小艇,自由自在,别管我!”家人要找祖母,不容易;而祖母要找家人,把小艇靠近岸,找个熟人捎口信,留话时也不向岸上挪一步!
祖母奔波忙碌,摇艇送人。渔民走一趟,给她几角钱的酬劳。她也不嫌少,有熟客不给钱也没关系。有鱼虾蟹螺,送给她一点,转身就找熟人告知我家,让孙子到码头来,把东西取回家。如果口信捎不到,祖母就将鲜鱼放到雨篷上晒成鱼干,再送我家做餸。
夏天,祖母送家里的鱼虾蟹螺多起来,隔三岔五,家人豪餐一顿,一时吃不完,叫上邻居或玩伴一起欢聚海吃!最是难忘月亮升起时,小巷亮堂堂,木桶里的南风螺或花蟹散发诱人的海鲜味。把邻居和小玩伴们招呼过来,甩开胳膊,张开大口海吃。邻居们吃着花蟹海螺说:“吃祖母许多海鲜,却不知道祖母长啥样。几十岁的老人,海上忙忙碌碌,真不容易。家有这样一个老人,真是福,不麻烦家人,还老给家里送吃的,多好呀!”说真的,我家收入少,祖母不定时添补,日子过得还算安稳。而邻居的话,说得我心里难免伤感,觉得亏了老人家!
我母亲想念婆婆,想到她一个人在船上那样孤独,时有自责。每逢节日,母亲就让我给祖母送好吃的。我到了码头上,东张西望,在密密麻麻的小艇中,寻找熟悉的身影。眼睛累得有点模糊时,祖母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把小艇撑到岸边,开口就责备我:“你没回书房(学校)读书,过来干什么呢?”我说,母亲让我给你送过节的饭菜。祖母发火了:“家里以为我快饿死了,天天送饭菜来,烦不烦人?我早就跟你娘说过,我吃得饱,你们没我吃得好呢!”说完将艇橹搁起来,接着说:“不喜欢吃你们做的饭菜,不合我的口味。拿回家去吧!”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祖母见我一动不动站在岸边发呆,知道我为难了,让我下小艇来。她打开饭盒看了一下,说:“我说不喜欢吃鸡猪肉,还有那条没簕(骨刺)鱼,没胃口,快拿回家里去吧!”说完打发我上岸。我后脚刚踏上岸来,她的小艇已离开码头几丈远,消失在茫茫的黄昏之中。祖母不喜欢家禽肉,偏好多簕鱼,比如槽白鱼、狗鳝、梢刀鱼、鸡尾鱼、黄雀鱼等,说这些鱼肉又嫩又香。我很奇怪,从来没听说祖母吃饭被鱼刺梗过。
山上的蝉虫叫得热闹,祖母就知道小学生要放暑假了。她托熟人传话:“孙子放假了,叫他们来我小艇上玩几天吧!”我高兴极了。可母亲对我说:“放假了,得认真做作业才行,别到小艇里烦老人家。她一个人都累,哪能照顾你?”祖母盼了几天,不见我下小艇来,知道是儿媳妇不让孙子来找她,心里就窝火,让熟人带话:“孙子也不让我看一眼,说什么好呢?”母亲没办法,只好让我下小艇去。清晨,祖母将小艇靠到码头边来接我。那些日子,祖母不再接送渔民了,把小艇湾到大船后面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转身做午饭招待我。小艇上烧饭、做菜煮汤只用一个铁罉。祖母坐在甲板上做饭,打水也是转一下身子,很少站起来。这是久在小艇上生活养成的习惯。虽然一把年纪,祖母要到艇尾去取东西,总步着船舷走过去,灵活得像一个青年人。祖母平日一个人做饭不多,煲一条鱼。我到小艇来,她既做汤,又烧鱼,还蒸花蟹大虾。铁罉煮出来的米饭,爽滑柔软可口,难怪祖母不喜欢吃我家煮的饭!祖母一边做饭,一边拿出一个小网兜,还有一小陶钵的鱼糜交给我,教我使用小网兜裹上鱼糜,诱捕“秀亚仔”(一种很小的鱼)作乐。闷了一个学期,可累得够呛,我恨不得把所有的疲累,都装进小网兜里,狠狠地抛到海里去。小鱼群很快就聚拢过来。祖母教我猛然用力拉紧绳子,小鱼都困到小网兜里去。拉上的小鱼乱蹦乱跳,逗得我开心极了,祖母也笑眯了眼。她把铁罉烧热,放下花生油和两片姜,将小鱼洗干净,放到罉里煎起来,最后注入半瓢水,投下几块节瓜,那鱼汤就似乳汁,口感非常鲜美!
祖母拒不上岸生活,已经到了固执的程度。记得有一年,镇上发生武斗,家人要到别处暂避几个月。母亲到小艇去找我祖母,要带她一起逃避。祖母说什么也不肯跟我们一起走,她坚定地说:“即使死,也要死在渔港。”我们无可奈何,抹着眼泪离开祖母。回来时,母亲找我祖母,见到她在小艇上干活,心中就放下了一块大石,流下了热泪。
记忆中,祖母曾有一次到我家里来。那年秋天,祖母听人说我父亲被人带去广州。她以为被恶人带走,凶多吉少,把小艇湾到沿岸,光着脚板,急匆匆找熟人带她到我家来。我见她十分紧张,满头大汗,知道被惊吓得不轻。当她知道我父亲因开会到广州,才放下心来,转身又急匆匆地回小艇去了。这也是印象中祖母唯一的一次上岸。
我后来才体会到,祖母的固执是一种对生命的看透。20世纪70年代的一天,有熟人到我家里来,说老太婆闹病了,小艇在海滩上搁浅起来。母亲听到消息,大吃一惊,急忙来到小艇上看望祖母。只见祖母形容消瘦,力气微弱。母亲便抽泣起来。祖母却对我母亲说:“哭什么呢,都这把年纪了,能快走是好事,免得牵累家人!”母亲说:“哪里话呢,您活这辈子,儿媳我没有做好呢!”母亲与父亲商定接祖母回家治病。祖母一听要上岸,喘着粗气说:“人在小艇上,倒能活长几天。若到岸上去,就很快见阎王爷了。”父亲没办法,只好叫医生天天出诊给祖母看病。母亲在艇上日夜侍候祖母,给她端水喂药。祖母年事已高,闹肠胃病,屙泄不止,用药总不受用,个把月就撒手永别家人!祖母临终前对我父亲说:“死后就找一块地葬下算了,不要花钱打什么功德。一辈子没上岸来,这次上岸就不再回小艇了。清明节,千万别买鸡猪肉祭我,两条咸鱼就行!”父母闻言泪如雨下!
给祖母清理遗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一生喜欢抽水烟,留下了一个小烟箱。父亲说祖母生前十分喜欢这烟箱。有一年,台风打沉了小艇,祖母什么都没有带走,就是没有忘记带上这个烟箱,后来这烟箱一直跟随她的身边,成为她唯一的伴侣!
来源:阳江日报